(載於《PC OFFICE》雜誌2004年12月號【想像力的邊疆】專欄)

2004年末,日本科幻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2》悄悄地在台北上映,也悄悄地在台北下檔──一如1995年的前作《攻殼機動隊》。知道的人不多、去看的人也少;看得下去的人不多、看得懂的人更少。這情況在我眼裡,完全是情理之中,絕不脫意料之外。
縱使對通俗市場而言,《攻殼機動隊2》是部無足輕重的電影,但在科幻圈子裡頭,《攻殼機動隊2》絕對是部不談不可的作品。這片子的身世有點複雜,容我先對其做個概述,才能進一步與大家分享觀點。

望文生義,既然有《攻殼機動隊2》,那麼絕對少不了第一集:1995年,日本鬼才動畫導演押井守推出了《攻殼機動隊》電影,視覺化地廓繪了一種日本觀點的2029 A.D.近未來高科技亂世情境:企業資本與政治勢力的聯合壟斷、虛擬網絡與現實環境的龍蛇雜處、機械軀體與自然肉身的錯綜滲透、人工智慧與萬物之靈的交界模糊……雖然整部作品從頭到尾籠罩著一股「押井流」敘事手法的低氣壓,但以動畫電影形式,呈現出如此對科技與社會具有深刻洞察力與批判力的內涵,在當年還是引起了不小的震撼效果──甚至如傳聞所言,啟發了1999年《駭客任務》(The Matrix)這部科幻經典。

再往前推,其實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並非原創,而是改編自1989年另一位鬼才漫畫家士郎正宗的同名連載作品。故事以近未來一個專辦網路犯罪案件的特務單位「公安九課」為主軸,描寫一名週身除了大腦之外完全人工打造[註1] 的「女幹員」草薙素子,為了追查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才犯罪者「傀儡師」而穿梭交錯於心身虛實之間。在「傀儡師」身世謎底揭曉的那一剎那,草薙素子竟然跟這個誕生於數位世界的人造生命體徹底結合,成就了一種全新的存在形態……

你認為士郎正宗果真是天縱英明,憑空就能構思出如此劃時代的「未來啟示錄」嗎?那倒也不盡然。早在1984年,William Gibson就曾於他的電馭叛客(Cyberpunk)聖典《Neuromancer》[註2] 中,預言過高科技的近未來裡,數位異境與物理時空、自然生命與人工智慧之間的那條曖昧界線與模糊地帶。

從1984年的《Neuromancer》、1989年的《攻殼機動隊》連載漫畫,到1995年的《攻殼機動隊》動畫電影,「機器/人類」的關係不斷地遭到重新定義,而定義也始終改逃不開改寫翻修:無機VS有機、人造VS自然、機械VS肉身、邏輯VS智慧、程式VS靈魂……「基因工程/奈米科技/電子植入/義肢義體/生物機械」的失控發展即將逼近人機壁壘的極限?「人工智慧」會不會超越甚至取代「人類智慧」?人類的「靈魂」能不能被「資料化」?個性和記憶是否可被「儲存/傳輸/複製/編輯/轉換/竄改」……

這幾部作品所構成的「數位無間道」世界觀,對於不熟悉將科技與人文的複雜關聯,提升到哲學層次思考的群眾而言,情報量與資料量實在多到難以下嚥的程度。但憑良心講,這三部作品,甚至對於為數已然不多的科幻迷來講,都還要算是小眾品味中的小眾品味。

1995年時,電影版《攻殼機動隊》的故事在「自然人類草薙素子」與「人造生命傀儡師」的「數位類比聯姻」之後告終;而十年後,押井守打算超越士郎正宗對生命與存在的本質提問,藉由劇情幾乎脫離原著的《攻殼機動隊2》來繼續引伸他對「機器/人類」關係的質問──於是,《INNOCENCE》[註3] 因而出現在我們眼前。

可以這樣說,在《INNOCENCE》裡,押井守算是借取士郎正宗所創造的世界觀,用來論自己的科技觀點、闡自己的生命宗教、宣自己的數位福音、講自己的戀物故事。不同於《攻殼機動隊》人類本位的「數位演化」母題,《INNOCENCE》反其道而行,試圖從機器人偶的「觀點」和「感覺」來質疑與挑戰「大人類沙文主義」的偏執及自私──有「人」曾經設身處地,試著站在「機器人偶」的立場想一想嗎?(片名的Innocence一字,算是為了這個省思所埋下的伏筆。)

許多同好總問我覺得《INNOCENCE》值不值得推薦?坦白講,在這裡「好看」與「難看」成了不太容易回答的複雜問題。

對我來說,作為一部「動畫」,《INNOCENCE》是「好看」的;但作為一部「電影」,《INNOCENCE》卻很「難看」。

「藝術大師押井守」準確地選擇了「港台意象」作為一種東方版[註4] 的「近未來亂世」藍本,以烘托凸顯源自西方的「高科技樂園」圖像:「有機/混雜/頹廢/陰鬱/遲緩/宗教」之「華人幫派社會」,恰如其份地呈現了「數位/冷酷/前衛/光速/效率/邏輯」之「網路科技秩序」的完全反面!透過CG強大的視覺表現能力、伴隨如吟如誦的《傀儡謠》日本祭樂,時下動畫藝術的表現極致,大概莫此為甚了。

但相反地,「電影導演押井守」在這部作品中卻野心太過、完全失控:奢華瑰麗的數位美術,彌補不了一貫沈悶的劇情節奏;細膩考究的科技道具,無助理解深奧拗口的哲思對白;異國情調的奇觀操作,遮蔽不了本位父權的文化偏見;感性煽情的氣氛營造,難以支撐無病呻吟的空洞反省……作為一部電影,《INNOCENCE》的炫惑外表,承受不住它過份龐雜的資訊情報;但作為一篇論述,《INNOCENCE》則又太過一廂情願,以致淪落為「宗教家押井守」個人的福音囈語……

好看?難看?我想見仁見智。不過話說回來,對於即將降臨(或已然降臨)的「數位無間道」,人家押井守總是「看」見了些什麼,而且「看」得頗遠、「看」得頗深……

----------------------------------------
[註1] 整套的人造軀體,在原作中有個專有名詞稱為「義體」,應是由「義肢」衍生而來。

[註2] 參見〈想像力的邊疆〉之《C‧Y‧B‧E‧R─PUNK!》一文。

[註3] 其實,這部片雖然架構在《攻殼機動隊》的世界與人物當中,但劇情故事和視覺表現幾乎已經算是押井守團隊的原創。因此,除了在海外行銷時使用《攻殼機動隊2》外,本片正確的名字應該就只有《INNOCENCE》!

[註4] 此處所謂東方版,對應的是1982年Ridley Scott於《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裡所呈現之2019 A.D.洛杉磯龍蛇雜處的西方「近未來亂世」意象。很不幸的巧合是,無論是西方或東方版本裡,在「白人本位」和「日本本位」的意識形態偏見下,以華人文化為代表的「亞洲文化」都映現出一種畸形疏離的扭曲體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ITNO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