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和之】
許多和公司契約期滿的員工請求離職返國,雷爾生必須費盡唇舌加以挽留。他寫道:「看起來此地有點太貧瘠了,我們在此地的大部分士兵,特別是那些牧師和探訪 傳道,都請求解職離去。啊,甚至有人提說,只要能解職前往巴達維亞,送些錢給那些貧窮人也願意,有些人則不領薪水也願意。」但他自己也在這封信中提出了自 己的辭意。他說,真希望一開始沒有發動戰爭,而是經由談判,或者到大員去貿易。
這封信寄出兩個月後(1623年11月),增援艦隊司令官法蘭森接受福建當局邀請,前往廈門簽訂貿易協議。沒想到這是南居益設下的陷阱,法蘭森在宴席中被逮,停在廈門港的荷蘭船隻同時遇襲,快艇梅登號(Muijden)被燒毀。
經此一役,雙方氣勢逆轉。隔年2月王夢熊率領先鋒部隊登陸白沙島,隨後明軍持續增援,不斷興築營壘,慢慢向風櫃尾逼近。
這時雷爾生的辭呈被批准了,總督派宋克(Martinus Sonck)前來接替他。事實上總督也已經換人,新任總督有鑑於軍費壓力沉重,又只能帶來反效果,因此命令宋克以和平手段達成通商目的。宋克在8月3日抵 達澎湖,一上岸就聽說中國軍隊已經有兩百艘戎克船和上萬名士兵壓境(事實上是3千人),於是他寫信給明軍指揮官副總兵俞咨皋要求和談,但俞咨皋不理會他, 仍持續步步進逼。
兩年來雙方爾虞我詐、背盟欺騙,彼此間的互信已蕩然無存。明朝官員不再願意與荷蘭人談,但他們透露不排斥透過中立的第三者居間協調,因此雷爾生和宋克幾度 力邀活躍於東亞各國的大海商李旦前來協助,然而李旦因病在大員休養,只能先派他的助手鄭芝龍從日本到澎湖來幫荷蘭人當翻譯,對局勢沒有什麼幫助。
明軍逐漸完成對風櫃尾的三面包圍,並切斷荷蘭人汲水的道路。8月16日,明軍直逼風櫃尾城堡,情勢一觸即發。幸好第二天李旦即時趕到,在他的斡旋下,雙方 終於恢復談判並達成協議。一切回到原點:荷蘭人拆除城堡、撤出澎湖,福建當局同意在境外通商。荷蘭人提出希望換回法藍森等俘虜,但為中方拒絕。幾天後荷蘭 人開始動手將有用的建築材料拆卸下船,運到大員,後來用作熱蘭遮城的建材。
宋克在致總督的信中記載,這段期間俞咨皋「以大官的姿態和優雅的風度來訪問並視察這個城堡,暢談這城堡拆毀以後的情形」。 9月10日,荷蘭人拆城已畢,撤往大員,從此展開在台灣38年的殖民統治。南居益奏報朝廷說,荷蘭人走時還留下東門外的三層大樓,因為是雷爾生的住處,尚留戀不忍。於是督派王夢熊直抵風櫃,盡行拆毀。
尋找古城的身影
1604年,韋麻郎艦隊自大泥出發打算前往澳門,卻飄到澎湖;1622年,雷爾生艦隊從巴達維亞出擊,攻打澳門失敗,又退而求其次占領澎湖。學者翁佳音認為這不是一個偶然的現象,而是結構上的必然。
澎湖距離台灣和福建都不遠,又是怒海中一塊平靜的避難所,自然成為風帆動力時代船隻必停之處。5千年前,已經有台灣西南部住民前來做短期採集。唐末時漢文 化抵達澎湖,南宋以後,東亞各國間貿易熱絡,海上交通漸趨頻繁。古時沒有精確的定位系統,大海茫茫危機四伏,最安全的行船法則便是摸著石頭過河——循著已 知的島群一座座駛去,若錯過了應該看見的島嶼就趕緊回頭。而澎湖就是閩南船隻出海必經的第一座地標。
元朝時人們開始把外海分為東西洋,「東洋」指爪哇以北各地,「西洋」最初單指印度南部一小塊地方,但隨著「鄭和下西洋」的船隊越行越遠,西洋一詞的內涵也隨著一直延伸到非洲東岸。
人們在海上用指南針辨別方向,久而久之,歸納出幾條主要的海上「針路」。東洋針路自福建出海,經澎湖到台灣南部,再由恆春貓鼻頭過巴士海峽到呂宋、摩鹿加 或婆羅洲各地;琉球針路則是經台灣北部雞籠山、彭佳嶼、釣魚台,接上八重山群島以至那霸,又可向北通往日本。從閩南地區出發時,也會經過澎湖。十六世紀葡 萄牙帆船前往日本,就是從澳門循大陸沿海到漳州後,經澎湖接上琉球針路。
台灣和澎湖佇在幾條國際航線的十字路口,閩南商船前往馬尼拉和琉球、日本商船南下、葡萄牙商船北上,就在這裡交會。大陸沿海的漁民、商人和海盜也以這裡為 活動場所。於是葡萄牙人喊出了佩斯卡多麗斯(Pescadores,漁翁島)和福爾摩沙之名,豐臣秀吉派人試圖招諭高山國,而曾一本、林道乾、顏思齊和鄭 芝龍等海上強豪先後在台澎據地結寨。
翁佳音提出,若不拘泥於政治史或台灣本島人的片面觀點,那麼近代初期台灣史並非從台南寫起,而是由傳統中國「東、西洋」航路的海洋場域開幕。
此外,每當外部力量撞擊台灣時,澎湖往往首當其衝。鄭成功率2萬5千大軍攻台,先在澎湖候風多日;施琅率清軍水師在澎湖灣擊敗劉國軒指揮的明鄭軍隊,鄭克 塽便即投降;中法戰爭時法國海軍上將孤拔橫掃清朝的海上武力,並攻占澎湖以封鎖台灣海峽,後來在此染病,又因中法言和而抑鬱死在澎湖灣內的軍艦上;甲午戰 爭後期,日軍也趁李鴻章即將抵達馬關議和之前,先攻下澎湖擴大戰略布局,為之後的要求割台與接收台灣埋下伏筆。
由於風櫃尾扼守著馬公灣入口,荷蘭人撤走之後,明朝一度短暫地將城堡遺址整修為「銃城」並派兵300員駐守。明鄭、清朝和日據政府也都曾將古城當作砲台使用。
雖然明朝文獻清楚地指出荷蘭人所築的城堡位在風櫃尾,但不知怎麼到了清朝以後,各地方志記載的紅毛城卻混亂分歧,說在「瓦硐銃城」的最多,說是在媽宮街外 紅木埕的也不少。後世更有人附會說「紅木埕」和「紅毛城」的閩南語發音相近,可為明證,但其實該城是明軍所建。此外也有文獻說紅毛城是在奎壁澳、赤崁澳或 吉貝澳,乃至於「以上皆是」,把一切來源不明的城寨都算在荷蘭人頭上。真正的風櫃尾古城反而幾乎不被提及。直到十幾年前,學者訪問風櫃尾時,當地居民仍多 以為蛇頭山上的古城是日本人所建。 1932年(昭和七年),歷史學者村上直次郎前往風櫃尾踏查,發現古城四隅有疑似稜堡基礎的稍微高起部分,他用腳步測量城寬約為56公尺,並發現面向港口 一側殘存一點基礎石壁,但不能斷定石壁是荷蘭時代的產物;1972年荷蘭學者包樂史也曾到訪,與村上看到的差不多。但他們的報告並未引起廣泛的注意。
1988年(民國77年)曹永和先生在「澎湖開拓史」研討會上提出論文,詳細比對中荷文獻,並發表一幅奧地利維也納圖書館所藏,荷蘭人於1623年所繪的 《澎湖港口圖》。圖中清楚繪出風櫃尾城堡的位置、形制和周邊情況,證實了古城的身分。當時報紙還以曹永和「發現」紅毛城確切位置為標題加以報導。
然而古城並未因此受到重視,不但未被指定為古蹟,還遭到400年來最嚴重的一次破壞。1998年海軍興建港口標示燈——也就是我爬上去觀看城蹟的那兩根燈 桿——承包商為了施工出入方便,用挖土機將古城的西南和東北兩道牆各挖開一道大缺口。事後媒體詢問時,海軍只簡短回覆不知道當地有古蹟,縣政府則說古城 「尚未出土考證無法申請列為古蹟」。
此事經過媒體報導與輿論批評,兩年後古城終於被列為縣定古蹟,又兩年後提升為國定古蹟。但直到2007年,在荷蘭貿易暨投資辦事處與澎湖縣政府合作下,才設置了步道和解說廣場。
我是在2001年秋天造訪這座古城的,當時它已被指定為縣定古蹟一年半,但仍是一片荒蕪,也沒有任何告示。
古城最初因為主要是壘土而成,稱不上堅固,但也因為沒有太多具利用價值的建材,故而主體未遭拆毀破壞。古城一直都在這裡,歷代皆曾使用,但人們不知為何在文獻中將它丟失了數百年。等到人們好不容易確認了它的身分,它卻又立刻遭到建造以來最嚴重的傷害。
我到訪時,古城被掩蓋在仙人掌等植物之下,難以窺見它的面貌。卻是爬上了破壞古城的元凶——港口標示燈上,才得以望見大要。 人和古蹟之間的關係,何以如此周折?
古城遺跡似乎只是一圍不起眼的土堆,受著呼嘯不止的北風,伴著無盡的荒涼。叫人難以想像這裡曾有艦隊靠泊,城中往來著荷蘭士兵、神職人員、班達奴隸、中國俘虜、明朝將領、大華商與大海盜……
但透過當時的中荷文獻,尤其是雷爾生從這座城中寄出的一封封書信,這一切倏然變得鮮明而具體了起來。乍一想彷彿是文獻潤澤了古蹟,但若不曾實際走進城中看 見現場險峻的形勢、不曾在蛇頭山上看見海灣旁歷史之流高密度的匯聚,那麼一切文獻也終究只是寒涼而抽象的符號。正是這座古城,讓文獻裡隱約閃爍的光影,有 了投射成形的屏幕。
蛇頭山上風雲際會
雷爾生在1624年8月交卸了司令官的職務,隨即返回巴達維亞。他在那裡遇見了同樣任滿離職的班德固船長,於是他以返國艦隊司令的身分,搭乘班德固的船出航回國,不料在印度洋上一病不起,最後死在非洲東岸的聖露西亞島。
班德固船長回到故鄉荷恩,後來將他的航海故事出版,大受歡迎。他在老家度過30餘年的退休生涯,一直活到1657年。
接替雷爾生的宋克,退出澎湖後在大員設立商館、興建奧倫治城(後來改為熱蘭遮城),成為第一任台灣長官。然而第二年(1625年)9月,他搭乘的小船在台江內海遭遇風浪翻覆,因而溺斃。
而在廈門遭到明朝官員設局逮捕的增援艦隊司令官法蘭森,在事件告一段落後被押往北京,在御門獻俘予天啟皇帝,最後斬於西市,並傳首各邊以威四夷。
福建巡撫南居益後來升任河道總督,因不肯諂侍魏忠賢而被罷官,幾年後復出,又以工部尚書致仕。1644年(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陷他的家鄉,試圖加以招降,南居益不從,絕食七日而死。
澎湖守備王夢熊從頭到尾參與了荷蘭人占領澎湖事件,表現活躍。他因為這次的功勞而升為澎湖游擊,並負責在穩澳(或稱文澳,就是紅木埕)興建城池,但因為貪汙工程款而在1631年(崇禎四年)被判處斬監候。
李旦在荷蘭人撤出澎湖的第二年,因病在平戶逝世,比宋克還早了一個月。
那位「以大官的姿態和優雅的風度」視察風櫃尾城堡的副總兵俞咨皋,後來升為福建總兵,又因為和荷蘭人接上頭,遂獨占了對台貿易的巨大利益,每年供應東印度 公司價值數萬里爾的生絲。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當他意氣風發地來到風櫃尾城中,陶醉於勝利的氣氛時,角落裡有一名年輕的漢人翻譯鄭芝龍正冷眼看著這一切。 鄭芝龍不久後迅速成為閩海勢力最強大的海盜,並在四年後攻入俞咨皋駐守的廈門,逼得俞咨皋翻出城牆逃跑,從而取代了他在官場和商場兩面的地位。
30餘年後,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率領大軍從金門出發,在澎湖候風數日,然後強渡黑水溝攻下了熱蘭遮城——一座使用了從風櫃尾城堡拆下來的建材所築的先進堡壘。
各路豪傑在這蛇頭山上風雲際會,隨即又風流雲散。荷蘭人撤出澎湖不過數年,參與此事件的重要人物已有大半謝世。然而個別生命的消逝,並無礙歷史之流繼續匯 集在這澎湖灣上。只有這荒蕪的土城,獨自穿過日復一日的寂寞冷清,靜待數百年後的某一天人們憶起它來,前來尋訪,從而看見歷史曾經浩浩蕩蕩流動的痕跡。
【完整內容請見《歷史月刊》2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