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馬


 
我打開門的時候,立刻就被牠刺眼的青綠色給吸引住。
 
牠的鼻子在噴氣,但我並不是因為這樣才知道牠是活的。當一個東西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會清楚明白牠是活生生的。
 
而且是匹馬。
 
是匹大馬,青綠色的鬃毛、青綠色的身軀、青綠色的尾巴,青綠色的蹄,只有眼睛是炯炯的黑色。牠龐大的身軀將走廊擠得滿滿的,只留下剛好讓一個人側身掠過的一點空間。


我嚇了一跳,牠顯然也很不舒服。這樣的空間對牠來說實在太侷促了,一匹這麼大的馬是不會自己把自己塞到窄小的這裡,不管牠是什麼顏色。
 
這裡可是公寓五樓!
 
「嗯……」我看著牠。
 
牠咧開嘴看著我,低下頭、嗅著我的皮鞋,然後啃了起來。
 
當一個人早上出門,門一打開,就看見一匹綠色的馬卡在門前的走廊上,第一個反應多半是關上門、然後再打開,看看自己剛才是不是看錯了,或是用力咬自己的手指。
 
但我沒有,事情既然發生了,你作任何確認都無法阻止它存在的事實。我只是怔怔看著牠下垂的大腦袋。
 
總該有人為這件事負責。
 
我小心翼翼脫下牠極感興趣的鞋子,惦著腳,沿貼牠顫動的身軀走到對面敲門。五樓就只有我們兩間住戶,馬不是我的,就一定是她的。
 
一匹馬不會無端端出現在窄小的走廊上。
 
沒有人應門。
 
我一邊敲門一邊看著那綠馬,深怕牠狂性大發用馬腿將我踢翻,但牠只是自顧自將我剛剛脫下的皮鞋咬成穿了一百七十年的樣子。
 
「肚子餓了嗎?」我問,停止敲門。
 
大概是出門了吧?
 
也罷,其實我也不太相信對面那個姓王還是姓汪的寡婦會突然弄一匹馬在走廊上。雖然這年頭誰也不大認識住在對面的人,但依照常理來說,誰都不會就這樣丟下一匹馬……然後出門做其他事吧?
 
所以,這是一匹走失的馬?
 
綠馬揮揮尾巴,然後將我的皮鞋啃進肚子裡。
 
「這年頭真鮮,誰會把一匹該死的馬漆成綠色的?」我發笑。
 
綠馬吃了我一隻皮鞋後還不滿足,巨大的鼻子嗅了嗅,竟將門口的鞋櫃給推倒,許多鞋子都翻了出來。
 
    我嚇了一跳,趕緊擠過綠馬身邊,蹲下來將鞋子一雙雙丟進門裡,不然這匹飢餓的綠馬肯定將他們吃個精光,這樣我就必須打赤腳去上課了。
 
 
「張老師,今天怎麼沒穿鞋子上課?」
 
「喔,今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發現鞋子都被一匹該死的馬吃光了。」
 
「馬?」
 
    「是啊,綠色的馬。」
 
 
我不想經歷這樣的對話,但就在我將最後一雙鞋子丟進房裡時,那匹馬居然抖擻身子,鬃毛霍霍、低著頭毫不猶豫踏進我家。
 
我嚇得將身子縮成一丸,免得被踩破肚子。
 
牠顯然是追著鞋子進來的,我一雙去年底才買的耐吉跑鞋就這麼被牠叼了起來。牠甩著鞋帶,逗弄著牠的食物,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小心翼翼從馬肚下匍匐進房。
 
真是絕了,這附近新蓋了動物園還是馬場嗎?居然把牠餓成這個樣子。
 
「你是因為太餓所以逃跑的嗎?」我問。
 
在這種情況下自言自語,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這麼荒謬的事,一定得讓老王知道!
 
我立刻撥了電話給老王。
 
    嘟嘟聲足足爬了半分鐘,老王著聲音才出現。
 
 
「老王,我跟你說一件很屌的怪事。」我興高采烈。
 
「現在才七點半。」老王打了一個哈欠,這種哈欠任誰聽了都會責怪自己。
 
但現在可是非常時期。
 
「別急,等你聽完以後大概會摔在地上!我早上出門的時候,發現……不,看見一匹該死的馬擠在我家門口,然後吃起我的鞋子!」我獻寶似飛快說完。
 
老王並沒有如預期跌下床,而是長達三秒鐘的靜默。
 
然後,又是一個長長的哈欠,我在電話這端都可以聞到他的口臭。
 
「……我說現在才、七、點、半,幫幫忙,你要早起我可不用。」老王的反應呈現中年早衰的徵兆。
 
「聽我說,重點在後面,牠是匹綠色的馬,當然是被人漆成綠色的,就這麼硬塞在走廊上,一匹馬耶!你也知道那有多擠,扯翻了吧!」我越說越興奮。
 
「……聽我說,馬不會吃鞋子……」老王慢慢說道。
 
「啊哈!牠正在吃我那雙耐吉!」我笑道。
 
「聽著,這麼一大早的我好累,你猜我昨天晚上去哪裡了?我跟晴美在……」老王的口氣有些不滿。
 
「等等等等,我知道很扯,但你要不要過來看看這匹該死的馬,難得一見啊!要是牠的主人把牠牽走,你這輩子就再看不到這麼扯的事了。」我無法理解老王的反應。
 
「……你不用上課嗎?」老王。
 
「拜託,一匹綠色的馬闖進我家吃鞋子,我能夠率性把門關上,然後若無其事去上課嗎?」我不解。
 
「我說馬、不、會、吃、鞋、子。」老王的語氣越來越冷漠。
 
「牠正在吃我那雙耐吉!」
 
「馬也不會是綠色的,吃再多蔬菜也不會。」老王的冷漠令我發狂。
 
「牠就是綠色的!被漆成綠色的!綠的一塌糊塗!」
 
    「這樣啊?那我也要睡了。」老王又打了個又臭又長的哈欠。
 
 
我掛上電話。
 
幹!老王那傢伙竟然以為我在說夢話。
 
我的腦袋裡浮現出去年老王生日,一夥人到錢櫃KTV包廂唱歌時,老王在蛋糕前許下的第三個願望。
 
 
    「第三個願望,我希望外星人能開飛碟來接我走,哪一個星球的人都好,去哪都沒問題,反正我在這個星球已經沒什麼可眷戀的了。三十二歲,如果可以開一下飛碟的話該有多好。」老王語重心長地說完願望,吹熄了蠟燭。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話簡直令人作嘔。
 
「真是放屁,許這種怪願望一定只是想把妹。」我忿忿不平。
 
我坐在茶色墊子上,眼睜睜看著綠馬將我那「隻」耐吉吃進肚子裡。
 
這樣活生生的事,一匹馬------即使是綠色的,但老王竟然寧願相信外星人會開飛碟來地球一遊並順道載他走,卻不肯過來看看一匹綠馬吃好朋友的鞋子。
 
「也許我剛剛應該說有個外星人的飛碟停在七樓水塔旁?不,不不不,這樣唬他來根本沒有意思……」我雙手中指按摩著太陽穴,自言自語:「馬的,就算跟他說外星人來了,他還是會繼續癱在床上,老王打心裡根本就不信有外星人……這年頭多的是徒逞口舌之快的傢伙。」
 
綠馬沒空理我的埋怨,卯起來吃我的鞋子。
 
要不牠餓壞了,要不就是鞋子太好吃。
 
我看了看鐘,正常來說我已經遲到了。
 
    我必須打通電話給坐在我對面的、教美術的陳老師。
 
 
「喂,陳老師,我宇笙,我想請你幫我請個假,暫時先請整天的吧,因為我不曉得一個早上處理不處理得完一匹該死的馬正在吃我鞋子的怪事。」我故意說的很快。
 
「等等,後面那句太長了!」陳老師果然發現。
 
「我今天早上出門前,看見一匹該死的馬,牠很可憐,被人用油漆漆成綠色的,牠本來卡在我家門口前的走廊,但剛剛我一開門,牠就跑進我家吃鞋子。」我慢慢解釋。
 
「你確定是油漆?這樣馬會死掉吧?」陳老師疑道。
 
我愣住了。
 
仔細一聞,只有一股騷味。
 
「好像不是油漆,也不像是水泥漆,倒是有股騷味。」我承認。
 
我站了起來,戒慎恐懼在綠馬旁,仔細研究牠身上的肌理與鬃髮上的青綠色。
 
那青綠色像是天生就長在牠身上似的。
 
「是青苔嗎?」陳老師。
 
「不,好像是天生的。」我。
 
「黴?」陳老師。
 
「也不像,牠只有眼睛不是綠色的,其它連蹄都是。」我仔細觀察。
 
「這麼說,牠是一匹綠馬?」陳老師的語氣並沒有透露出懷疑。
 
「貨真價實。」我篤定。
 
綠馬抬起頭打量我一會。
 
牠斗大的黑色眼珠倒映出我的模樣,隨即低下頭玩弄我的塑膠雨鞋。
 
「這件事挺奇怪的,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是匹綠馬,而不是匹藍馬?」陳老師真不愧是念藝術的,問的問題果然別出心裁。
 
「我怎麼知道,一開門就看見了。」我輕鬆說道。
 
「藍色代表自由,像青鳥就是自古以來的自由的象徵,馬的話嘛,你那匹馬的額頭上有長角嗎?」陳老師的問題越來越奇妙。
 
「長角?你的意思是獨角獸?」
 
我蹲下,仔細看看那匹馬的額頭上有沒有絲毫反常的隆起。
 
牠正啃著我的塑膠雨鞋,等一下拉肚子我就麻煩了。
 
「有嗎?」陳老師。
 
「沒有,牠剛剛在瞪我。」我吐吐舌頭。
 
「綠色的馬,卻不是獨角獸?……這一定是在隱喻或象徵什麼,綠色和平?解放主義?環保主義?蔬菜主義?」陳老師連珠砲提問,語氣相當嚴肅。
 
「等等,也許我們應該放棄從顏色去想,畢竟牠是匹很大又該死的馬才會讓我這麼困擾,要是換做一隻綠色的狗還是貓出現在我家門口,我根本不會多看牠一眼。你想想,一匹這麼大的馬怎麼跑到公寓五樓?我這又沒有電梯。」
 
我試著讓陳老師輕鬆一點。他的認真嚇到我了。
 
「不,顏色才是關鍵。一匹白馬、黑馬、棕馬、紅馬,牠們都是普通的馬,沒有隱喻,沒有象徵,沒有符號,沒有嘗試訴說什麼或被投射什麼……你知道嗎?牠們就是吃草而已。一匹綠色的馬就不一樣了,一定有人藉著牠想傳達某個訊息或是意識形態,要不然牠不會一身綠色。」
 
陳老師的語氣不容質疑。
 
我有點坐立難安,意識形態這種不算東西的東西對一個數學老師來說就像一堵不親不近的高牆。
 
又,有誰會叫一匹馬來跟我說什麼東西、卻不自己跟我說?
 
「有沒有可能……牠生下來就是一匹綠色的馬?」我問。
 
「你覺得一匹黑色的或白色的馬出現在你家門口的機會多大?」
 
陳老師的態度很嚴峻。
 
我無奈地聳聳肩,讓綠馬噴氣在我的臉上。
 
「差不多是零吧。」我承認。
 
「根本是零。所以了,只有像綠色這種具有隱喻能力顏色的馬,才有可能出現在你家門口。這件事一開始就具有不可發生的荒謬性,既然荒謬,就必須以荒謬相平衡才可能存在。」
 
陳老師越說我越迷糊。
 
「太複雜了。」我放棄。
 
「荒謬如果存在,則必有其意義,這個意義可能只是單單傳給你,也可能是想透過你再傳達給其他人,但為什麼偏偏選中你?想要知道答案的話,你必須好好思考你自己,因為你才是事件的起點。」
 
「思考自己?」
 
「了解自己,才能獲知這匹綠馬對你的意義何在。這件事沒有人可以幫你,你自己就是解答。」
 
陳老師就像葉教授。
 
但我已分不清是星海羅盤的葉教授,還是全民大悶鍋裡的葉教授。
 
「……更複雜了,我只能這麼說。」我一敗塗地。
 
「總之先靜下來,好好審視自己。」
 
「好吧,我會照做的。不過你能不能過來一趟?你一定不敢相信牠正在吃我的雨鞋,塑膠的!」我打起精神。這才是我的目的。
 
「這樣做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我一旦去了,不只我見不到那匹綠馬,你眼中所看見的那匹綠馬恐怕也會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那樣的話你就失去了解綠馬與你之間意義聯繫的機會,隱喻憑空失墜,豈不可惜。」陳老師遺憾地說。
 
「不會吧,那匹馬不是幻覺,也不是什麼海市蜃樓……我家又不是沙漠。牠既然已經確確實實存在,就不會一溜煙不見,我消失的鞋子可以證明。」
 
我唯一完全可以堅持的立場,就是我絕對沒有幻視。
 
「消失的東西無法證明任何存在的事物。好好思考自己吧。」
 
陳老師哲理充滿,我彷彿可以看見他身後發光的轉輪。
 
「……謝謝,記得幫我請假。」我好像被當作小孩子。
 
    「嗯,我會幫你找個好理由的。」陳老師掛上電話。
 
 
不知怎麼,拉哩拉雜跟陳老師說了這麼多,我心裡反而虛無飄渺的很。什麼符號隱喻象徵意義對我來說都是很次要、很不想理解的東西。
 
重要的是我根本分不清楚陳老師相不相信我說的話。
 
什麼幫我找個好理由?
 
難道一匹綠色的馬在家裡吃鞋子不足以構成無法去學校上課教書的理由?
 
「恐怕生重病、喪假、結婚那種理由都沒有這件事正當。」
 
我看著地上零零散散的鞋子,突然感到十分喪氣。
 
綠馬抖抖脖子,精神奕奕咧開大嘴,好像在向我宣示牠的勝利,一股臭臊自牠齒頰間流出,還和著雨鞋的橡皮氣味。
 
我盯著牠。
 
牠身上的綠色就跟牠一樣真實,而我的鞋子也一隻隻、確確實實被啃進牠的肚子,這不是證明是什麼?
 
什麼「消失的東西不能證明存在的東西」?真是令人傷心的詭辯。
 
我數一數,地上還有八雙鞋子又七隻。
 
按照這種速度,牠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啃完。
 
我注意到,牠還是一匹挑嘴的馬。我的鞋子從一雙雙,被牠啃成一隻隻,全都只剩下左腳的鞋子。不折不扣,牠是一隻嗜吃右鞋的綠馬。
 
或者,綠馬都只吃右鞋的?
 
那藍色的馬是不是正好相反,只吃左邊的鞋子呢?
 
綠馬停下來了,四處張望著。
 
「飽了嗎?你知不知道只吃一腳的鞋子會多帶給別人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我質問,但聲音可不敢放得太大太兇。我聽過幾起馬腳踢死人的意外。
 
綠馬沒理會我,逕自移動牠龐大的身軀,在客廳裡到處抽動牠的鼻子尋找著什麼,東嗅嗅、西聞聞。
 
霎那間我還真不願牠跑走,因為現場只有我,唯一一個神祕事件的目擊者,嘴巴單一張、眼睛就一對,牠走了以後,我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
 
「說實話,既然你都可以是綠色的,錯就錯到底了!說不定你也會講話?要是你不會說話,說不定你聽得懂我說的話?聽的懂就點點頭。」我說。
 
「噗……嗚……」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綠馬只是放了一個簡短有力的響屁回應。
 
客廳飽漲了鞋子的皮革氣味。
 
我不安地看著牠。
 
「你該不會吃飽了吧?換個口味如何?」
 
我趕緊走到臥房,拎起一雙塑膠的浴室拖鞋和一雙毛茸茸的皮卡丘室內拖鞋,丟在牠的腳邊。
 
綠馬連看都不看一眼,自顧踩著地毯橫過客廳,碰翻桌子上還沒收拾好的碟子跟半片花生土司,奶茶也翻在地上。
 
最後,綠馬停在我那六呎大魚缸前,看著裡面綠意盎然、隨波擺盪的黑木蕨跟水芙蓉,小氣泡綿綿細細地從寬大的葉面線一般穿出水面。
 
綠馬看得發痴。
 
「別吃我的水草。」我警告。
 
重新種一缸水草可是很累人的大工程,鞋子花錢再買也就是了。
 
我一說完,綠馬的鼻孔噴氣,偌大的喉嚨嘶嘶低吟,張大嘴巴,然後一頭埋進我精心佈置的魚缸中,大口大口喝起裡頭的水。
 
幾隻小燈魚驚慌失措地躲進沉木與溪石的縫隙中,水草中邪般搖搖亂晃。
 
「要喝水就喝個夠吧,六呎大的魚缸夠你喝的。夠意思的話就別跑。」我說。
 
我看綠馬一股傻勁地喝水,暫時並沒有吃掉水草的意圖,於是癱在沙發上拿起手機,翻開電子通訊錄思忖。
 
該撥給誰呢?
 
我嘆了一口氣,要是我上星期沒有跟塔塔分手的話就好了,女人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都會願意相信她的男人。
 
    我研究了電子通訊錄半天,最後決定撥通電話給住在最近、只有兩條街距離遠的大哥。雖然很久沒連絡,但我相信親兄弟總是與眾不同。
 
 
「大哥,我老二,現在方便講話嗎?」
 
「嗯,要做什麼?我再過半小時就要進實驗室了。」大哥總是過得很匆促。
 
「我問你,你遇過最扯,不管怎麼說別人都不會相信的事是哪一件?」
 
「問這個做什麼?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學校上課嗎?」大哥還沒進入狀況。
 
「先別岔開,你倒說說看。」我堅持。
 
「好吧,我想一想……如果說是親身經歷的話,大概是去年冬天,有一天深夜我在實驗室做蛋白質電泳分析的時候,一轉身,就遇到老爸站在後面看我做實驗,不知道站了多久。」大哥漫不經心地說。
 
「等等,老爸不是前年過世的嗎?」我愕然。
 
「是啊,所以我說沒人相信。」大哥一副無所謂的語氣。
 
「不,我信!」我趕緊宣佈。
 
「那還真謝謝了,沒別的事我要掛了,我晚一點打電話給你,過幾天一起吃個飯吧。」大哥每次這樣說,都沒有真的打電話。
 
「等等,我也有件事要說給你聽,目前為止沒人相信。」
 
「說吧。」大哥無奈。
 
「今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在門口撞見一匹綠色又該死的馬,是活生生會呼吸的那種,牠甚至還吃掉我的鞋子,現在牠正在我家客廳,喝我魚缸裡的水。」我很快說完。
 
我屏息。
 
「一匹馬現在在你家?你撿到的還是買的?」
 
大哥聽話總是匆匆忙忙的,什麼都只聽六成。
 
「馬是在門口撞見的,牠很大,幾乎塞滿了走廊。」我加重語氣:「而且,牠是綠色的,不是油漆、水泥漆或顏料,牠天生就綠油油的一大頭。」
 
「等等,先別管什麼顏色,一匹馬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大哥總算開始把話聽進去了。
 
「說的好,牠當然不會自己出現在我家門口,牠一定是有人養的、被胡亂丟在那裡的,真不負責任吧?可是牠既然進了我家,我也沒辦法就這樣關起門去學校,別人會以為我偷了他的馬,萬一我因為這種理由被警察抓去,不被大家笑死才怪。」我故做輕鬆。
 
「嗯,這樣可就麻煩了。」大哥沉吟了一下。
 
「可不是?」我竊喜,至少大哥信了這回事。
 
「你想過打電話給消防隊麼?電視上抓蛇抓鱷魚都是找消防隊解決的,你知道嗎?他們連一隻頭鑽進鐵桶的流浪狗這種事都會管,這個新聞你看過了嗎?一隻整個頭硬生生卡在鐵桶裡的狗耶,就跟鐵頭人游坦之一樣,那隻狗大概是被遊民還是過度無聊份子捉弄的吧。」
 
大哥越說越遠了,什麼鐵頭人的,真教我啼笑皆非。
 
「沒有,我等一下才會打,我要先找到人看這匹該死的馬吃我的鞋子,事實上我只剩八雙零七隻鞋子,時間緊迫,你趕快過來吧。」我進入正題。
 
「老弟,我等一下還要實驗啊!」大哥大感不解。
 
    「包你大開眼界,我有個教美術的朋友說這種事很有隱喻跟象徵意義的,但我一個人想破頭也不知道這匹綠馬在跟我扯什麼蛋,你快過來,帶你那幾個一起搞實驗的朋友過來也行,大家集思廣益。」我熱情地邀請。
 
那綠馬抬起頭,整張臉溼答答的看著我,魚缸理的水被牠喝的只剩下一半多一點,水混混濁濁地晃動。
 
綠馬打了個嗝,鼻孔吐氣時還慢慢鼓出一個偌大的透明泡泡。
 
電話那頭沈默許久。
 
我開始想起我跟大哥之間好像沒那麼親?
 
綠馬鼻孔上的大泡泡遲遲不肯飛出或爆破,荒唐地黏著,七彩油光在泡泡上打漩,我的臉印在上面扭曲變形,然後飛轉起來。
 
我怕我看到頭暈,將頭撇開。
 
    我應該跟大哥說這匹馬正在吹泡泡嗎?他大概會立刻掛掉電話吧。
 
「怎麼樣?這種事不必考慮了,臨時請個假死不了人的。」我勉強笑笑。
 
「你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呢?」大哥的語氣赤裸裸表現出不滿跟過度的成熟:「馬就是馬,一大早出現在你家門口雖然很不可思議,但也只是機率大小的問題,全台灣兩千三百萬人當分母,你一個人當分子,該碰上就會碰上,只是誰當分子的問題,大家都有機會的。」
 
「我的天啊!你居然跟一個數學老師說機率!聽我說,這種事不是機率的問題,不管分母有多大,分子怎麼可能必然存在?這種事說了也沒人相信,中樂透都沒這麼離奇。你想想,樂透每次總要開出六個得獎號碼,但誰規定每年至少要有一個人在家門口遇到一頭該死又綠色又會吃右腳鞋子的馬!你現在不帶同事來參觀,比錯過樂透還要不值!」我被激怒了。
 
「好好好,我相信你!不過你只要照相就好了不是?照完後email給我啊!再不然,打電話給消防隊把事情鬧大,到時候也會有記者來拍吧。」大哥試圖「開導」我。
 
「我的天我的天!這年頭都沒有人會去朋友家、甚至親弟弟家,去看一匹該死的、綠色的馬嗎?我相信你說的靈異現象!你卻不相信我!」我忿忿不平。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你說的事。」
 
大哥的語氣很穩定,穩定到令我快要窒息。
 
「這是學科學的人講話的邏輯?你是在敷衍我!」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
 
「我只知道,「相信」是不能拿來交換的。」大哥的語氣頓時充滿了顛覆不破的哲學感,還有一種千山我獨行的要命自信。
 
我愣住了。
 
一種被欺騙的悲憤梗塞在我身體某個部份,讓我不禁大吼了起來。
 
「誰說『相信』不能拿來交換?那你說美日安保條約、德蘇互不侵犯條約是怎麼簽的?你跟大嫂那張結婚證書是怎麼簽的?『相信』不就是你給我,我才給你的東西嗎?小時候你跟我說四樓樓梯轉角的舊房間有鬼,記得嗎?你害我到現在還是不敢上舊家的四樓,就算我知道你是唬我的我也照信到現在,而你這個騙子居然不肯來我的房間看一隻馬!綠色的馬!」
 
我大吼大叫,那匹綠馬似乎被我嚇到了,鼻子上的大泡泡震動了一下。
 
 
不知道是誰先掛了電話,總之談話不甚愉快地結束。
 
我頹然坐在地上,一種從小到大不斷被欺騙卻無法平反的不滿情緒在胸口碰碰盪盪,我的腦袋裡頓時湧出許多現在根本無從想像的、愚蠢至極的童年經歷。
 
大哥長我三歲,或許跟大哥剛剛說的類似吧,我相信他這個大哥比他說的那些怪事還要多很多,但我畢竟還是信了他所說的每一件事。
 
我國小三年級時,大哥說二樓廁所馬桶下面住了一隻龍蝦,那隻龍蝦不但有毒又巨大,還相當具有攻擊性,特別是在沖水的瞬間,牠最喜歡藉著隆隆隆排水聲的掩護,迅雷不及掩耳地揚起那對紅色的大鰲,喀擦喀擦!所以大哥警告我跟小弟坐在馬桶上面大便時要格外小心,免得小雞雞被突然衝出的龍蝦夾走。
 
這件龍蝦傳說令我至今在舊家大便時心裡都有個陰影,忍不住像小時候一樣,兩隻腳高高蹲站在坐式馬桶上、兩隻眼睛注視著底下神祕的沖水孔,然後在沖水之後頭也不回地跑出廁所,恐怖的制約似的。
 
該怎麼解釋這種隨便就相信別人的壞習慣呢?我也不是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猜想,每個人一輩子都會得一種病,一種心理的病。
 
得了『對不起,我的時間比較容易溜走』的病的人,都免不了在恍惚中浪費掉時間。
 
得了『是的,我對紅燈比較沒有感覺』的病的人,開車難免忘記腳底下的踏板哪一個是煞車哪一個是油門。
 
有人稱這種病做『個性』,但其實不是的。
 
『病』是一種比個性還要深入一個人的本質的一種東西,它就這麼牢牢紮在人的心裡,盤根錯節,你要是決心跟這種病脫離關係,遲早還是要生另一種病代替,到時候還不是要重新習慣跟另一種病相處?
 
麻煩的很,所以大多數的人都選擇百折不撓地把病繼續生下去。
 
而我,大概是得了一種叫做『天啊,連這種事我都非信不可』的病。
 
只要對方不自己說穿,我都無法獨立揭開謊言,或根本就懶得去思考真假之間是否有必要花心思分辨。有時候我難免會反省,或許我生的其實是「害怕別人生氣」的病?
 
有些事實在很難叫人不起疑竇,但我總是懶得進一步去質疑別人,生怕別人因為我不信任的眼光而惱羞成怒。
 
所以,我最害怕遇到在路上拿著一疊顏面燒燙傷、肢體嚴重殘障的苦難人士照片的義工,他們一旦向我靠近,說出一個又一個令人感傷的故事後,我就無法不掏錢將他們手中那捆寫不了幾個字就會斷水的原子筆買下來。
 
要知道,他們把那些故事說得千迴百轉、教人眼淚不得不滴下來,我怎麼還有心情懷疑人家?
 
 
我嘆了口氣,這時候嘆口氣可說十分應景。
 
有時候,事實不過就是一張嘴。
 
於是這個世界上大概可以分成兩種人,一種是專門說故事讓別人相信的那種人,一種則負責照單全收。真是不公平的階級區別。
 
我手撐著腦袋,看著那匹害我請假的綠馬。
 
綠馬鼻子上的大泡泡越來越大,不知怎麼就是不會爆破,就像漫畫七龍珠裡、悟空手中那團龜派氣功一樣越來越大顆,卻也越來越不真實。我的臉就像嵌在哈哈鏡裡,在巨大的泡泡上浮腫癡呆。
 
我頭一偏,泡泡上面的我立刻被擠到邊緣,扁的像頭該死的海馬。
 
我伸出手指想戳破這個大泡泡,但手指卻直接穿過這個滑不溜丟的薄膜。我將手指抽了出來,泡泡依然完整無缺,只是輕晃了一下。
 
一匹馬。
 
一匹綠色的馬。
 
一匹會吃右腳鞋子的綠色的馬。
 
一匹會把頭塞進去魚缸理喝水的綠馬。
 
一匹正在用鼻孔吹大泡泡的綠馬。
 
而那個該死的泡泡越來越大,大概有五個籃球加起來那麼大。
 
我開始懷疑牠是不是故意的,事先準備好各種稀奇古怪的把戲再闖進我家裡,就像表演魔術一樣讓我頭暈目眩,於是這件事就會變得難以理解、光怪陸離,讓我不管怎麼跟別人說都不會被相信。
 
但這有什麼好處呢?
 
製造出一件別人不願相信的事到底是對誰有好處?
 
對我當然是沒有好處,可是我也想不透這對牠有什麼好處?瞧牠趾高氣昂地吹著泡泡,好像是要把我比下去似的,又好像正嘲笑著我的一籌莫展。
 
「很得意嗎?會吹泡泡又怎麼樣?真不曉得你在耀武揚威些什麼。」
 
我用手指彈了那個泡泡一下。
 
我的腦袋裡浮現出大哥所說的那隻整個頭都卡在鐵桶裡的流浪狗。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跟塔塔一起在這裡看重播的電視新聞時,那隻鐵桶狗在大白天被一群好奇的行人跟記者圍住,牠因為無法看見周遭的情況而驚慌失措,在馬路旁邊跌跌撞撞的,牠既叫不出來、又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就像一組少了個下引號的括號,話沒好好說完,又不曉得在搞些什麼東西,莫名其妙將行動的意義硬生生斷裂了。
 
當時塔塔難過地扯著我的手,說:「你不覺得牠很可憐嗎?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那麼殘忍的人,只會挑弱小的動物欺負。」
 
塔塔差點要哭了,一旁的我卻覺得「很難接下去」。
 
那條狗就像個令人尷尬的馬戲團小丑,從高高的鋼絲上不小心摔了下來,汗流浹背、臉上的妝都給糊了,在聚光燈裡佝僂匍匐著,而台下的觀眾卻不知道該發出噓聲還是安慰的掌聲,一齊僵在那裡。
 
終於,消防隊出現了,大家七手八腳的總算將鐵桶從狗臉除下,那條狗錯愕地看看這個重新接下去的光明世界,然後看看大家、夾著尾巴逃到汽車底下,失控的記者卻拼命將攝影機往下塞,要牠表示一點重獲新生的意見。
 
塔塔鬆了一口氣,我也鬆了一口氣。
 
現在想起來,說不定那條狗也是故意的。
 
牠故意讓鐵桶卡在臉上或長在臉上,然後大搖大擺在路上東倒西歪地亂走,使看到的人覺得難受的不得了,坐立難安到非想辦法解決這個鐵桶不可。
 
但那條狗卻在鐵桶裡吃吃地奸笑。
 
一切都是那條狗的陰謀。
 
「對了,你認識那條臉上卡了個鐵桶的狗嗎?你也想學牠來那麼一招嗎?拾人牙慧啊貽笑大方啊,還虧你在十二生肖裡的排名上還贏了狗四名……」
 
我乾笑著。
 
綠馬沒有答話,牠的表情變得很莊嚴肅穆,壯碩的身軀一動也不動,只是表演特技般慢慢吹著鼻孔上的大泡泡,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啵一聲炸掉。
 
我嗤之以鼻。
 
幹。
 
擺明了就是唬爛我,眼前的大泡泡不真實到了頂點,怎麼可能說炸掉就炸掉。
 
泡泡大的不像話,讓我聯想到國小運動會時,沒有參加大隊接力等任何一項體育競賽的同學,都會被派去參加的趣味競賽項目:「龍球」,然後一群小孩子在操場上瘋狂追抱著比他們身體還要巨大好幾倍的海綿大球,滾動、摔倒、尖叫。
 
那時我大概是二年級吧,我當時有營養不良的嫌疑,身體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孱弱瘦小,自然沒有辦法參加其他的體育項目,於是我跟一群女生站在操場的青草地上,看著巨大的龍球來勢洶洶向我壓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恐怖的經驗,那個五顏六色的圓形物體就像古墓隧道裡的祕密機關,朝著冒險犯難的印第安那瓊斯身上轟隆隆的滾去,然後四周都是高亢而尖銳的叫聲,以及抖動崩裂的巨大狀聲詞。
 
我昏厥了。
 
龍球在我身上擠壓過去的時候,黏熱又夾帶青草碎片的泥土氣味鑽進我的鼻孔,世界變成沈默的黑色。然後遠處響起急促的哨子聲。
 
至今在睡夢中,我仍懼怕深陷在一望無際的巨大中,在墨藍的海水深處裡、在宇宙疑似黑洞的邊緣上、在沒有亮光的綠色隧道中、在高聳的白色巨塔前。
 
隨時會將我壓倒吞噬。
 
驚醒前我總會聽見一連串急促的哨響,然後看見老師疑惑又帶著些許責難的眼神,問我:「宇登,你怎麼昏過去了?」
 
    每次我都來不及告訴她,我叫宇笙不叫宇登,但在開口辯白之前就已經坐直身體,醒了過來。
 
 
而現在,這粒不知道要膨脹到什麼時候、什麼程度的大泡泡開始教我心神不寧,它幾乎要將我連同沙發一起推倒,我真不曉得一個大泡泡哪來的力量使我有這種錯覺,唯一的解釋就是不真實了吧。
 
我的胸口開始喘伏,有些透不過氣來。我閉上眼睛、雙手摀住耳朵,用力踢了那大泡泡一腳,但那個大泡泡依舊咕嚕咕嚕地漲大。
 
「我的天,這太過分了吧。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會流落到這裡了,因為你一點都不討人喜歡!」我躲到沙發後面尖叫:「你的主人一定是個三流的魔術師,你吃光了他所有的鞋子,然後被他趕了出來!然後呢?然後你跑到我家,吹了一個該死的大泡泡!你做什麼都不討人喜歡!你就不能好好去吃草嗎?去街上跑一跑啊!」
 
不知道那綠馬是聽懂了還是湊巧,牠瞇著眼睛,狠狠打了個噴嚏,而大泡泡就這麼「發射」出去。
 
我大受驚嚇,整個人遭到雷擊般往後一彈,撞上了臥室的門。那該死的大泡泡像龍球一樣緩緩漂浮在空中,飄著、滾著,客廳的擺設、裝潢,在那球面的彎曲空間中詭異地扭轉起來。
 
櫃子上仿作的兵馬俑一下子變的很大、一下子萎縮成細瘦的一條線,然後是一書櫃的百科全書突然漲大了十幾倍,層層疊疊的厚重感驟然奇異倍增。
 
我瞪大眼睛,大泡泡裡的怪異世界就像深居海底的軟體怪物腔腸、慢慢朝著我捲動過來,深沉的童年噩夢頓時從無法分辨的大腦區塊中被召喚出來,我大叫一聲。
 
所幸大泡泡並沒有像那顆龍球一樣把我壓扁,它只是呆呆地懸在客廳天花板上,像氫氣球一樣靜止不動。
 
我瞪著那匹綠馬,牠嘶嘶低吟,好像很滿意自己的惡作劇。
 
然後低著頭,又開始吃起鞋子!
 
我說過了,我的鞋子只剩下八雙又七隻,按照牠挑食的壞習慣來計算,很快的,非常快的,我就會失去將這匹馬留在這裡的所有籌碼,接下來,牠就會咧開大嘴奸笑,頭也不回地離開被搞得亂七八糟的我的家。
 
然後,也許牠會突然長出綠色的翅膀,朝著天空某片雲層飛去,留下最後一件我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的結局。
 
也許,牠會慢條斯理地走下樓,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讓街上的行人覺得困惑、覺得「這件事非處理一下不可」,於是記者跟消防隊來了,就像處理那條將頭塞進鐵桶的流浪狗一樣,一邊訪問綠馬、一邊想辦法拿刷子刷掉牠身上刺眼的綠色。
 
也許,我根本不必中牠的計謀。只要我關上門,去房間睡個又香又甜的覺,下一次眼睛睜開,這匹該死的綠色的馬就已經自動離開了。我根本不需要在意牠是怎麼不見的。
 
也許,也許陳老師說得對,這匹綠馬只是我潛意識的虛幻產物,一種自我的神祕投射,一種被迫反省,一種哲學性的存有而非生物性的存在。我勉強這樣想著。
 
綠馬抬起頭來,勝利地笑了笑。
 
這個笑讓我挫折不已。
 
「混帳!你以為你真的是哲學性的存有嗎!你、是、匹、馬!」
 
我絕地大反攻吼著,吼著,然後眼淚居然爬滿了整張臉。
 
我拿起電話,瘋狂按下每一個電話號碼,用近乎哀求、時而憤怒的語氣拜託他們來我家一趟,看看剛剛差點被一匹綠馬吹出的巨大泡泡謀殺的我。
 
十七通電話結束,我卻只用了十五分鐘。平均每一通電話還不到一分鐘。
 
是的,我感到很傷心。
 
我的鞋子即將全體陣亡,卻沒有一個朋友願意來我家看看這匹在中正路公寓五樓突然長出來的綠馬……
 
要是有誰打電話告訴我他家廚房有隻正在炒菜煮飯的熊貓,或是正在客廳高談動物也應該要有投票權的梅花鹿,甚至不管牠是什麼顏色,我都會迫不及待地衝去。這種事一生能遇到幾次?
 
零啊!
 
為什麼相信別人竟然這麼困難?
 
大家不是有志一同輕蔑好萊塢電影裡那些不相信別人的迂腐角色嗎?
 
「侏羅紀公園二」中,小孩子呆呆地說:「爸爸!院子裡有一隻暴龍!」但小孩的爸爸卻只哄他乖乖去睡,放任院子裡的狗狗連同狗屋被暴龍叼起來吃掉。
 
「天崩地裂」中,悲愴的地質學者呼籲:「各位鄉親!你們腳底下踏的可是馬上就會爆發的火山啊!」結果那些不信邪的傻瓜居民果然被炸到屁股開花。
 
誇張的事實總是難以置信,慢半拍後悔莫及的總是大有人在。
 
綠馬正在啃最後一隻右腳的鞋子。
 
我真想出門多買幾雙便宜的鞋子讓這匹馬啃,好拖延一點時間,我相信最後總會等到某個好奇心重又勤快的朋友來訪。
 
是否我該將朋友的定義增列一條:「如果我要你來我家看一匹綠色的馬吃我的鞋子,你願意嗎?」打勾的話,才是真誠以待的好友?
 
我搖搖頭。
 
那只會讓我更寂寞。
 
等等!
 
「或許……或許這不是個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我靈機一動,對著即將吞下我最後一隻右腳鞋子的綠馬說:「這其實是好奇心的問題!他們就算相信了我,但是好奇心不夠的話,他們也懶得過來吧!」
 
說到最有好奇心的朋友……對了!駱大軍!
 
前年同學會一票人聚著喝酒,提到當年得了「抱歉,上課是我個人的黃金睡眠時間」的病的駱大軍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作家去了!好奇心殺死作家跟他的貓,這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但總有些道理罷?
 
我立刻翻箱倒櫃,找出泛著一層細灰的國中畢業紀念冊,暗自祈禱駱大軍仍舊住在原址,用的仍是同一隻電話。
 
    話筒裡一陣溫吞的嘟嘟聲,終於有人拿起電話。
 
 
「喂?請問駱大軍在嗎?」我暗暗祈禱著。
 
「我就是,請問你是?」熟悉又疑惑的聲音。
 
「喔喔喔喔,我是你國中同學,宇笙!」我振臂大呼。
 
「啊,好久不見!你不是在原來的學校教書嗎?教數學對吧!」
 
「是啊,不過先別提這些了,當作家的不是會被好奇心殺死嗎?那好,現在有一隻綠色又該死的馬正在我家客廳,你信不信?」
 
我等不及聽聽駱大軍的想法。
 
「信啊,不過牠怎麼是綠色的?你漆的嗎?」駱大軍說。
 
他的反應讓我嚇了一跳。好奇心果然可以殺死作家跟他的貓!
 
「不是啊,牠天生就是綠油油的一頭,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挖靠,這馬是天生的民進黨。」駱大軍嘖嘖稱奇。
 
「還有,那匹綠馬剛剛吃掉了我所有的鞋子……只有右腳的鞋子,你信不信?」我緊接著問。
 
「信啊,不過為什麼只吃右腳的鞋子?你把左腳的鞋子藏起來了?還是你出過車禍只剩下一條腿?」駱大軍很快就給我渴求的答案。
 
「不啊,牠就光挑右腳的鞋子吃,好像故意在找我麻煩!」我埋怨。
 
「這麼說起來,牠是一匹極右思想的馬?怪哉,極右思想的民進黨馬?」
 
駱大軍的聲音充滿哲理。
 
我怎麼從沒發現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哲學家?
 
「真是見解出眾,我怎麼都沒想過這些?還有,那匹綠馬還一頭栽進我的魚缸喝水,然後用鼻孔吹了一個比我還大的大泡泡,你信不信?」我乘勝追擊。
 
「信啊,該不會是用右邊的鼻孔吹的吧!」駱大軍立刻反問。
 
我愣了一下,立刻回想剛剛的畫面。
 
「忘記了,好像是吧?」我抓抓頭。
 
「嗯,超硬右派!」駱大軍篤定地說。
 
「喂,你是政治家還是作家啊?」我失笑。
 
「作家必須是任何人啊!不然怎麼寫得出形形色色的、花花塵世中的千臉百孔?」駱大軍的聲音很自負。
 
「也是。反正,說到底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剛剛打電話給一個教藝術的同事,他居然說那匹綠馬是我的潛意識,是我憑空幻想出來的請假理由!」
 
「他說的也有道理啦,不過我們換個方式想,有些動物天生就喜歡偽裝,渴望變成另一個樣子,像是枯葉蝶、竹節蟲,也就是我們說的保護色加上擬態那類的名詞,而這匹綠馬牠把自己生成這副模樣,說不定也是一種保護色,要不然就是想模仿其他的動物?」
 
駱大軍的腦筋動的又快又怪。
 
我滿意極了,真不愧是作家。
 
「不過我不覺得牠在模仿誰,牠可驕傲的很,要說是保護色,在最缺乏綠色的都市裡,綠色絕對是最不適合的顏色啊,這匹馬要搞擬態也應該長成灰濛濛的一頭!」我提出精闢的見解。
 
「說得有理。」
 
既然說得有理,於是我決定切入正題。
 
「駱大軍,來我家見識見識吧,那匹綠色的馬光了我所有的右鞋,隨時都會開溜。」我想沒什麼好拒絕的了。
 
「不了,我正在趕稿呢。」駱大軍隨口說道。
 
我的胸口宛若遭到重擊。
 
「一隻徹頭徹尾死硬右派的綠馬啊!」我呆滯地說道。
 
「是啊,真是匹有趣的馬,不介意我拿去當小說的靈感吧?當個開頭還是結尾的都不錯。」駱大軍輕輕鬆鬆說道。
 
那是一種結結實實的、非常突兀的碰撞感,就像你正在開飛機,卻無論如何沒想過會撞上迎面而來的火車一樣。
 
我感覺自己快要燒起來了。
 
「介意的很!牠吃光了我所有的鞋子,你就這樣把牠當靈感拿走?」
 
我用力掛上電話。
 
我深深覺得被背叛了,被所有的人給耍了。
 
那匹綠馬抖擻著身體,高抬著頸子,兩隻斗大深邃的黑眼珠眨了眨,慢條斯理地走出玄關。轉身。
 
    最後的畫面,是一束搖擺有如拂塵的馬尾。
 
 
我沒有中計。
 
我沒有中計。
 
我沒有中計。
 
我沒有中計,走出門,看看那匹趾高氣昂的綠色的該死的馬是怎麼離開的。
 
反正我說了也沒人會信。
 
我沒有力氣抓狂,事實上我虛脫了。
 
綠馬走的時候一定也順便帶走了我身上的什麼。我只剩下赤腳將所有孤零零的鞋子踢到牆角的力氣,勉強將自己埋在沙發裡,打開電視。
 
 
 
  「曾經主演過許多「泰山」電影的黑猩猩明星奇塔,今年已經71歲了,目前奇塔受到很好的照顧,牠不但可以吹冷氣看卡通,閒暇時還以彈彈琴作作畫,奇塔的畫作收入不但能養活自己,甚至還能救濟其他老動物明星……」
 
 
    嘟。
 
 
   「在三重市開車送貨的陳允,養了一隻近兩歲的公豬,他訓練豬仔練就替人按摩的功夫,在果菜市場傳為佳話。原來公豬用鼻頭,以旋轉方式在主人的背部、腰部、腿部、關節等部位按摩,而且力道還不小。陳允覺得很舒服,好奇地示意要公豬按摩他的『重要部位』,但公豬不肯按……」
 
 
    嘟。
 
 
  「台中市光復國小外操場的年貨大街,昨天出現一隻有怪癖的環保羊,看到有人抽菸,不管菸是不是還在燃燒,馬上搶來一口吞下肚去,很多人故意拿菸逗牠,說牠上輩子鐵定是個老菸槍……」
 
 
    嘟。
 
 
    「美國加州有一隻叫朵夏的小狗,上星期被車撞倒在路旁,警員發現後為了不讓朵夏繼續遭受痛苦,決定送牠一顆子彈,朵夏被誤認為已經魂歸西天送到冰櫃冰了起來,哪知朵夏的命不該絕,在冰櫃裡待了兩小時之後,被工作人員發現牠還有呼吸,立刻把牠送到獸醫院進行急救後,朵夏竟然奇蹟似地活了過來,而且現在已經完全恢復……」
 
 
電視裡一個畫面又一個畫面,既遙遠又不切實際。
 
我無意識切轉著各家新聞,沙發像柔軟的流沙將我淹沒。
 
綠色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走了。
 
    就剩下天花板上,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炸掉的大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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