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殺龍天
霧中有龍。
水氣氤氳,青鱗閃閃,足可環繞臨海閣數匝的龍身緩緩自窗外掠過,相距不過咫尺。眾人驚異之際,那龍驀地長嘯不絕,頓時滿室雷鳴。窗外風雨大作、雷電交加之時,而那龍也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向西而去。
青龍一消失,道士便拜伏於地,朗聲道:「龍船新成,便有祥龍獻瑞,實乃大吉之兆也!」
「說得好!賜酒一杯,賞金三千!」珠簾後,晉寰宇撫掌大笑,但他中氣不足,笑聲幾為風雨淹沒。
商行總管厲青煙雖想裝作聽不見公子所言,但手下卻已老老實實的送上黃金。眼見道士捧著銀票大喜而去,席中眾人無不變色。
「多謝王爺!」
晉端義拍案而起,戟指罵道:「臭牛鼻子不過是裝神弄鬼罷了!大哥你恁地糊塗!」
「二公子不可衝動……」
內院總管周航止甫開口勸阻,晉端義已彎弓搭箭射向西空,不屑道:「且讓大夥兒瞧瞧,那雜毛變的是啥把戲!」
咻的一聲,羽箭帶著一樣物事落地。晉端義上前一看,卻是一條貼著黃符的小青蛇。箭矢自七寸穿過,青蛇一箭斃命。晉端義抽劍挑起小蛇,劍指席上青年,冷笑道:「大哥,這就是你的龍?」
晉寰宇手攬美人,不慍不火的回答:「二弟的箭術越見高明,賜白蛟弓一副。」
晉端義一聲冷哼,道:「那道士呢?」
「殺。」晉寰宇輕笑,揮袖拂動身側銅鈴。銅鈴一響,臨海閣外便傳來金鐵交擊之聲,一顆人頭飛上半空,白髮蒼蒼,正是那道士。
簾後傳來銀鈴般的嬌笑,晉寰宇輕拂姬妾烏黑的長髮,笑道:「將首級懸於府門之外,教世人明白我殘月劍門不是好欺。」
葉華儒嘆道:「難道他不還知府門外懸了多少首級?世人眼中,殘月劍門早與修羅場無異。」
厲青煙轉向周航止,道:「周爺,難道你真要眼看殘月劍門信譽無存,老掌門一手打下的基業毀於這敗家子的手中?」
周航止淡淡的道:「這『敗家子』,倒是兩位老師的得意門生。」
聞言,葉華儒與厲青煙臉上均是一紅。
簾後晉寰宇拾起玉笛,輕啟朱唇,奏出一室婉轉幽怨。笛聲如泣如訴,是他最喜愛的斷腸曲。身為內院總管,周航止曾不只一次的勸諫:「公子不只是皇家之後,更是武林盟主,怎可盡日吹奏這些靡靡之音?」
「因我是亡
「亡了國?那公子呢?」
「叫他們為我的衣冠冢殉葬便可。我揚帆出海,賞遍東海奇景。」說罷,他眨眨眼,「甭擔心,我不會忘了帶上你的,周叔叔。」
唉,那孩子總教人又愛又氣。周航止望著執劍守在廳前的兩個兒子,心下感慨,為何他的孩兒們都少了這份聰穎機敏,便連麒兒也遠遠不及。麒兒,唉,麒兒。
虞相嘆道:「這席上,誰不是看著那孩子長大的?那孩子自幼父母雙亡,誰不是一力護著他、栽培他,只為讓他順利繼承老門主辛苦打下的江山?」
「老門主重仁義、輕名利,教黑白兩道敬服,奉他為武林盟主。但那孩子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只知賞花賞霧賞雨。十年將屆,重陽大會上這盟主之位怎還保得住?」厲青煙說著,連連搖頭。
虞相正色道:「周爺,你縱不為天下蒼生著想,難道連麒兒之死也不放在心上嗎?」
葉華儒輕聲道:「論武功,周爺是天下第一;論人品,周爺三子俱遠勝那敗家子;就算老門主對周爺有恩,但那敗家子無情無義,周爺何苦甘為家奴?」
虞相長嘆一聲,道:「周爺心痛,我也明瞭。但那孩子這一次做得太絕、太絕了!」
厲青煙搖頭,道:「就算虞姬與麒兒私通,也是他負虞姬太多,他怎麼也不該麒兒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周爺是做,還是不做?」晉端義回過頭,冷冷望著周航止。周航止知道,晉端義的絕情劍,已出鞘三分。
周航止轉頭望著珠簾,晉寰宇啊晉寰宇,你可知你已眾叛親離?周航止嘆了口氣,緩緩伸手,拿起晉端義面前那張便籤。
「吾晉寰宇歸隱山林,禪位於二弟晉端義。」周航止唸著便籤上的字句,苦笑道:「二公子,你的筆跡與大公子不怎麼像啊!」
「所以要勞煩周爺,讓他在落款處簽字。」晉端義微笑,指著一只白玉杯,道:「飲了這酒,周爺說什麼,他便做什麼。」
周航止嘆了口氣,舉杯走向晉寰宇。
「周叔叔。」晉寰宇揭開珠簾,微笑的臉上沒有一絲懷疑。
「公子,老奴敬你一杯。」
所有人都知道,晉寰宇只喝周航止端上的酒。是他一手撐著他的江山,是他為他擔下了天下憂煩,是他……被他傷透了心。
晉寰宇接過玉杯,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
鏘!
玉杯落地,摔個粉碎。眾人一見大功告成,執起刀劍,重重圍住晉寰宇,生怕這個紈褲子弟飛上了天。
「為什麼?」晉寰宇臉色慘白的望著周航止,眼中沒有第二人。
「而你又為何要殺麒兒?」
晉寰宇大笑,道:「周叔叔,你既動手,要的便不是答案。」
周航止抽出便籤,擲向晉寰宇,「簽字吧!」
晉寰宇苦笑一聲,接過便籤,大筆揮毫。
「為什麼殺麒兒?」
聞言,晉寰宇抬起頭,笑道:「或許,我只是想知道周叔叔無敵於天下的斬龍刀,能不能破我的殘情劍。」
霍啦一聲,匹鍊似的刀光揮灑。晉寰宇將便籤擲出窗外,拂袖沖天而起,穿樑破瓦而去。晉端義跟著跳出窗外,卻不是追晉寰宇,而是趕著拾起那張被雨水打溼的信籤。
厲青煙怒道:「周爺,你為何放他走?」
虞相急道:「
周航止搖頭,「他走不了。」周航止向右跨了一步,虞相這才發覺席上有雙腳,自膝而斷的腳,鮮血汨汨湧出,染紅了白綢褲、凌羅襪與軟靴。
「無足之龍,僅是條待宰的小蛇。」周航止的手依舊按著刀柄,彷彿他的斬龍刀從未出鞘。同樣沒有人看到晉寰宇出劍,周航止的腰畔卻是鮮血淋漓。晉端義心下發冷,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竟有這樣的身手。幸好他沒有輕舉妄動,幸好他找來周航止當替死鬼……
周航止按著腰畔的傷口,忽然發覺座上有張便籤。
義叔周航止文武雙全,吾所信也。晉家基業盡歸吾叔,眾人見此令如見我,不得有違。
晉寰宇
晉端義好不容易拾回便籤,卻早被雨水浸糊。晉端義憤憤的往那金碧輝煌的大椅上踹了一腳,卻發覺座後有個大洞。
「密道!」
三人對望一眼,急忙跳下大洞追去。密道甚長,蜿蜿蜒蜒的通往葬龍山。密道盡頭是個山洞,洞中有艘紫色龍船,往洞外望去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一道人影自船上躍下,那人眉清目秀,不是周麒是誰?周麒一見三人,大感意外,道:「爹、二公子、
「你怎會在此?」
「公子命我為他督造這艘龍船。」
「造船何須詐死?」
「公子說他早想與爹一較高下,但我若不幫他演這齣戲,爹決不肯全力出手……」周麒發現周航止腰畔的傷,驚道:「爹,莫非你真的和公子動手了?那……公子呢?」
公子呢?
周航止不答,默默的望著洞外的海,晉寰宇心之所繫的那片汪洋。
但他看不到海。
雨,下得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