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淡水線的班車行過關渡站後,左面便迎來山水相連、紅橋橫波的開闊景色。當所有車上的旅人都貪戀指點著隔水觀音之美時,我卻急著移動座位到右側。隨著列車逐漸逼近竹圍站,那條通往竹圍馬偕醫院的窄道在馳過的窗景中閃現時,一絲絲、一縷縷的過往亦正織編穿梭,終結成一部錦繡動畫映演在腦海底。



千禧年的一月底,空氣中充盈著冬末的寒凍味。在重鬱症、強迫症雙重夾擊下,學業及工作都無法為繼的我,聽從馬偕精神科醫生的建議,進住淡水精神病房休養治療。入駐那日,母親陪我乘捷運,於竹圍站下車,隨後步上通往醫院持續爬昇的路徑,集市的叫賣聲轟然鼎沸,孤寂與不安卻遮斷我的視線。時近農曆新正,但我必需在精神病房度過這個一年中最熱鬧的節慶;再者精神病房生活環境又是何種景況?思及茫茫來日,路,走起來倍感艱難。

見到精神病房如牢獄般的鐵門、聽到門後盪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畏怯了。向母親求情:「我還是回家靜養吧!」母親拍拍我的肩:「聽醫生的話,把病治好,早點回到工作崗位。」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鐵門開啟後,護理人員領著我到登記的房間安置一切。在我忙著將行李箱中的衣服用具歸位時,一位「虎臂熊腰」的婦女忽然現身,手撐門框打量我:「新病人啊!」那神情恍若監獄大姐頭巡房。母親露出微笑:「是啊!以後要麻煩你們多照顧了。」大姐頭毫不猶疑:「沒問題啦!進來就是一家人!」望著她穿著舉止流露出的粗鄙神氣,直覺告訴我她根本與我不是同一階層;「一家人」?真可謂天方夜譚。但日後的發展,讓我體驗到人的直覺卻常成為行為處事的誤區。

初入精神病房,我的生活如瞬間被打入禁閉室。除了每天兩次(早上、傍晚)至病房外陽台用塵世空氣浴身、早上及下午的 OT(職能治療)課程、及週間偶爾與主治醫師或住院醫師心理晤談外,餘者,就是無所事事地在狹長的走廊上踅步、睡覺、及按時服用三餐與藥物。OT 屬於治療的一環,但我卻覺得這是個愚蠢至極的日常排程。平素對自身之學、經歷都有一份自豪,因此度量勞作、書法、遊戲等 OT 活動以不屑態度,武斷地認定參加活動即在侮辱我的智商。每值 OT 課程,我寧願縮身病床閉目養神。但大姐頭或許因為應允了母親的請求從而產生使命感;OT 時間一到,她總是衝進我房內,將我死拖活拽至教室參加 OT。日子一久,轉換取徑思考,對OT 不再抗拒。 OT 課程開始前,也不用人催請,總會先進教室幫職能治療師進行布置。但因開始時大姐頭主動「拉伕」,OT 總與她並排而坐,互動頻繁後,慢慢發覺她性情的質樸與純真。

隨著與大姐頭隔閡日趨消弭,至陽台「放風」亦結伴同出。當她對著關渡的潮聲吞雲吐霧,我則在其旁絮叨自己的心事。某日陽台閒話,我有感而發:「妳真像我姊姊,以後我就叫妳『阿姊』吧!」從此,她就成為我在精神病房中的「阿姊」。而我的英文名字 Jimmy,則是所有病友對我的稱呼。

阿姊是澎湖人,長於漁家。講話嗓門大、行為動靜大,且特別急公好義。在病房中如病友產生爭執,她必義不容辭出來排解;且特別扶助處於弱勢的一方。病友如果發生什麼突發狀況,她也必攘臂相助。所以在病房中有一定的份量。

在病房中住了二個多月,一日與 OT 治療師晤談時,他忽然對我說:「你應該改變自己思考方式,你對事物的評價太主觀狹隘。你該學習秀娟(即『阿姊』)的心胸。她的心胸……寬;對!就是『寬』。如果你能做到『寬』,你就不會感到這麼痛苦。」

結束這段交談話,自己獨自關在病房內思索著。的確,阿姊的心胸真的寬廣;我初入病房時對她的鄙夷她應可察覺,但她卻一直未存芥蒂地照料著我。學、經歷的優越,使我自驕不與世人同類,亦促使心思侷限於如何倚強壓倒旁人;但我未覺察愈高處愈不勝寒,終於,我把自己凍傷了。而未來,低頭與包容才是我人生修行上最重要的一門功課。

春暖了。一日,醫生通知阿姊可以出院回家了,阿姊獲悉後興奮的歡笑溢滿病房。向晚,我們併坐在陽台上指天說地時,她以一概大姐風範安慰我:「Jimmy,你讀過那麼多書,不像我沒讀過什麼書;把病養好出院後,一定可以找到好工作的。」「你回澎湖,準備做什麼?」「幫我阿爸的忙吧!唉!因為精神分裂症,我也沒辦法帶我的小孩,想到我的小孩就很難過。」第一次,我聽到阿姊講話的口氣戚戚然而充滿感傷。

四月,我出院了。返家後,即刻致電澎湖詢問阿姊近況。電話那頭傳來阿姊的聲音爽朗仍舊:「Jimmy,你出院了。恭禧啊!哦!醫生又要我去住院了。」語調聽起來宛如告知家人要去遠行的坦然釋懷。我又想起了我的 OT 治療師對她的評語:「寬」;因為寬,就算面臨人生仄途,她也能愉悅以對。她果然是在潮水浸潤下長大的海之女兒,繼承了大洋「寬」的血統。

近幾年,因為工作緣故,我輾轉美國、日本、中國大陸各地客居,也與阿姊斷了聯繫。但每當遭受任何打擊,我總會思及阿姊,想到她的「寬」;此時,所有的問題,皆能談笑以對。

阿姊,因為有幸遇見妳,現在的我,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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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電腦歸還資訊中心、工作識別證繳回人資處,辦妥離職手續時,心底湧起了繳械後的快慰,彷彿手指沾惹的職場血雨腥風從而拭除,恢復至新生嬰兒般的乾淨純潔。

這段日子,步入辦公室有如奔赴沙場般風蕭蕭兮地悲壯。馬拉松式的會議是槍林彈雨密集的最前線,各方以巧舌利齒爭鋒搏殺。而拜網路科技之賜,電子郵件成為新品種的長程導彈;手指起落電腦鍵盤間,隔空交火瞬間展開。而所有攻擊防禦之目的在於推諉責任而非解決問題,透悟此點,方可在此職場戰爭中無役不勝。

外部環境的烽火進而引發自身內在思考的衝撞。「你無法認同高層決策,為何還要繼續苟且?」理想性提問。「這是一家知名企業,他人聽到我的服務單位,都閃射出羨慕的眼光。」現實性回應。「你日日偷著時間,和同僚窩在地下停車場車道的陰暗角落,吐連串煙圈般訾議上司工作分量指配失衡等等。你都感受不出怨言多到使自己疲憊?」理想性再質疑。「公司股價高,且配給員工的股票甚豐,疲倦最後都可獲得酬償啊!」現實性予以反擊。我的靈魂就在理想與現實往來攻詰辯護中逐漸迷惘而不知所向。

外部與內在皆面臨煎熬終至身心如蠟炬成灰。也是時候了,選擇讓自己回到和平狀態,止痛、療傷,沈澱後再出發。

走出公司正門適值向晚。關渡平原上的雲影黯淡沉重,但冷靜注視卻覻見天光隱約透射。我笑了!每日的披星戴月,遲鈍了自己對周遭風景的敏感;但這種體察入微的細膩現在終於重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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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禹嶺商家前,將公共電話的話筒貼近耳旁,依魚狗家的號碼緩緩地按著一個一個數字鍵時,終究還是不爭氣地,淚了!

 紛亂的情緒中,想著,原來這個連假,魚狗和我本來早就排訂妥登山行程;但是,就在上個月,他忽然告訴我無法和我一起登山。本以為他是因為臨時插入其他計畫,然而,第二次他卻用肯定又無奈的語氣強調:「『日後』再也無法和你一起登山了。」原因令我大惑不解;進一步詢問,結果,「血癌」兩個字貫入了耳中,讓我整個人幾近癱軟。要我如何相信?要我如何接受?一個領著我們縱情稜線的人,竟然,得了「血癌」!

電話接通,由話筒傳入耳中的熟悉語絲,仍然帶著魚狗獨有的睿智幽默,只是聲響不再那麼飛揚颯爽,多了些許沈鬱的況味。我詢問他最近化療進行得如何?他緩緩地回答最近頭髮愈來愈稀疏,白血球品質仍然不穩定的種種。當我叨絮著剛剛經過去年我們連走合歡北、西峰的登山口,因時序遞嬗而幻生幻滅的景致時,美麗的記憶深化了悲傷的濃度,沈重的哀愁哽著我的喉頭,吐出的語音漸趨瘖啞;到最後,竟然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了。

掛上電話,我悠晃於夜晚的中橫公路。回憶繞到了興達池的雨夜。那是一個四月攀登武陵四秀的行程。從入武陵農場之後,魚狗和我就不停地明爭暗諷,山風傳動著我倆不和的空氣。攻頂「品田」後,夜宿興達池營地,這時,大雨正滂沱,薄薄的帳篷布無法完全攔隔傾瀉的天水,濕冷滲透了蒙古包內,滲透了睡袋,寒意使人無法入眠。魚狗和我互相挨著對方橫倒在地,身體就這樣自然地貼近著;忽然,兩人都驚覺在八方風雨的環境,我們必須藉著對方的體溫才可獲得暖流。

換言之,面對充滿危機與險巇的山岳,兩人註定存在著綿密與無法分割的生命聯繫,這亦是我們得以平安走出山徑的唯一憑恃。於是,告解開始了。他懺悔他言語的刻薄,我罪責自己沿途的過錯;心理上的溫暖開始漸漸驅散生理上的寒冷。興達池水滿漲了,似乎快漫到了營地,然而,我們卻無懼!因為我們理解到相扶相持的感情將可引領脆弱的肉體克服大自然的嚴峻。

中橫公路飛舞起淡淡的雨絲,抬頭仰望暗灰的穹空,星,似乎都已經沈沒在峰巒的剪影之後。這次參加一般社會登山社團的合歡群峰行程,有些迷思是我一直參不透的;在大隊人馬相伴,且山性屬於郊山化高山的妥善客觀條件下,內心卻感到清冷孤寂及惶惴不安;反而往昔和魚狗同行時的四、五個人小團體,縱然攀爬十峻的陡壁面,仍能讓我踏出勇敢、堅定且安穩的步履。

回到大禹嶺的旅店,望著通鋪上歪排著疲倦登山客的身軀,聽著斗室中迴響的鼾聲,聯繫與律動的感覺是那麼陌生而迢遙;終於,我明白了!只有在與你生命基調契合的同伴偕攜稜線時,任何山徑才可以如履平地。

轉化到人生行旅上的思考,在面對生命難題時,使我們心谷蓄滿勇毅、邁步挑戰關口的泉源,不就是來自一、二知己的關懷扶攜嗎?

所以,我最親愛的山友,我想告訴你,不管日後我們面對的是生理命題或是心理命題,只要我們還擁有對彼此的理解與信賴,生命就不會令人感到如此地苦澀與艱辛。我也執信,只要對生活的熱情不死,終有一天,我們能成就曾經擊掌許下的誓約--縱走能高安東軍稜脊,及成就對天賦生命最高的禮讚--忠實豐沛地活出自我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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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時改名為「莫道無情卻有情」)

怡,你曾說,倚在晨光透窗的桌邊,閱讀、書寫文字,會讓你置身平和、安詳的氛圍。現在,我正循著你的律動,在溫柔的黎明中爬梳這段心緒;以一種最澄明寧靜的姿態,而沒有摻雜任何愧責、悲傷、怨懟與恨。

因為,是我先背棄了相依相守的誓約;也因為,我說過,你的思路、才氣,令我由衷折服;所以,最後,你對我的感情註解為:我只是一時被你枝枝節節的外在條件所迷惑,而非照見心靈的契合。怡,事實上,你各部份的特質,皆反映了你心靈中的不同面向;我的確是因為某種程度的心靈契合而動了情。

我們都承受精神疾患纏身的折磨。因此,初識時,我直觀地認為彼此應該最能理解對方靈魂底層的痛苦。但是,落實到柴米油鹽的日子,我才赫然發覺,我的強迫症與你的躁鬱症,根源不同的致病因子,產生不同的症狀,在相處型式上其實難以真正交會。你不了解我為何在讀書閱報前,必需再三跪禱膜拜、口頌偈語;正如,我不了解你為何在半夜四點,撥數通長途電話至高雄家中,向你母親控訴她毀了你的生命。

然而,怡,讓我心態萌生疲憊的原因,是你一再告訴我,我無法讓你在生活中感到快樂。縱使,明瞭那是鬱症發作的病狀;但是,眼見你情緒日漸低落,我的束手無策同時轉化成難以言喻的痛苦。怡,我必需誠實地說,最後,我開始累了。

敏銳的你覺察到疏離的意圖在我心底冒芽,開始用自殺作為吸引關注的最後手段。但是,在防備你跳樓、服毒的數夜守護中,生活的能量不斷內耗;最後,我真正地癱瘓了。那天下午,將在醫院洗胃的你接回家時,我恍然驚覺,縱然愛情仍舊存在,但是共處已不再可能。於是,那個潮濕的夜,我們在延吉街彎角的小館共進最後晚餐,你試探性地詢問我是否仍願意與你再走下去時;理智,讓我必需咬牙吐出一個「不」字。

現在,已近正午。陽光熾烈,刺痛了眼眸,燒灼漫延至我的每寸神經;那感覺極似你對戀人的態度,用整個生命焚燒出情焰愛火,輕易使自己化為灰燼,也輕易灼傷了對方。面前,分手之夜的場景開始一幕幕地掠動奔流:你用利剪剪除兩鬢烏絲後,雙手叉上我的頸項,瞳孔含怒圓脹,但睫間卻不斷垂落清冷的淚光。我們之間,就在刺傷彼此的激烈中定格了結局。

三個寒暑倏忽而去,我黥刺叛離的原罪,糾結複雜的心理葛藤,輾轉流徙異地客鄉,試圖斬盡與你似斷非斷的連絲;但是,記憶的情緒仍在某個鷗鷺振翼的天氣,自腦海深處悄然浮水。時而,怨恨你在我已負荷沈重的心理痼疾上覆蓋更深厚的陰霾;時而,咎責自己對這份愛情的棄守。在不斷地反芻過往中,一直到今天,我終於深切體悟,遺忘只會加深怨與愧的重量,正視才能讓痛苦完全雲淡風輕;唯有編結的人,才有能力鬆脫這個死扣。我們都必需有勇氣面對自己極力想拋棄的過去。

所以,我回來了;寫下曾經無法說出口的坦白。怡,請你,將這段文字做為我對你最後的懺情:「原諒我成為感情的逃兵。每個人在情愛與生活的平衡上,都有身體心理的負荷極限;特別是如我這般必需長期與精神問題抗戰的脆弱個體,實在無法將愛戀做為兩個人廝守的唯一支持;在生命課題中,生活行為的適應程度終究是必需面對的現實。但是,我從不後悔與你共同走過人生中的一程;畢竟,那段日子,我探尋到許多在別人身上不再可能發掘的珍貴。而且,你要相信,我是真正地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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