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珮君/聯合報副刊

那年,他們一無所有,卻過了一個最豐盛的年,每樣東西都有滋有味。不像現在這年頭,什麼都不好吃,不僅牛肉腥,雞肉、豬肉都泛著臊,青菜也不甜,連白飯也沒有那麼香……

她萬萬沒想到,一根骨頭惹出這麼大的禍。

 

她小時痢疾一拉半個月,拉出血來也沒人管、沒藥吃,她也沒死,怎麼這年頭一根骨頭就可能要了一條狗命。

 

孩子常笑她一生都在吃上打轉,即使家裡只有兩三個人,她仍然作出滿桌的菜,而且希望他們吃光。她注定要失望,這年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減肥,他們總說她的菜太油太多,他們總怨她不懂現代養生的科學道理。他們在打開電鍋時,總是說著一樣的話:「為什麼要煮這麼多飯,統統是碳水化合物。」碳水化合物應該吃得越少越好。但是,她曾經多麼渴望這些碳水化合物,即使只是一粒米。

 

但是,她的孩子不懂。孩子總是不能把碗裡的飯吃乾淨,她常告訴他們白飯多香多好吃,他們怨她「貴物傷身」,說她不知道這幾粒飯有多少熱量。

 

「你為什麼說不聽?你看不懂書,看不懂報紙,至少也看點電視。」

 

這些話,從她孩子口中吐出來已不止一次,有時他們當笑話說,有時是真的在罵她。他們家不是碩士就是博士,只有她認不得幾個字。她看電視時總很惶惑,即使現在流行的韓劇,什麼「宮之野蠻女王」,她都沒興趣。電視跟她的人生很遠。

 

她兩歲就父母雙亡,表姊收容了她,表姊看上的是她這個孤女繼承的大房子。表姊夫婦都好賭,常常一賭就是幾天幾夜不回家,那年臘月,她又是三天兩夜沒吃一點東西,守著黑壓壓冷冰冰的房子,她穿著薄衣打著哆嗦蹲在門前張望,白茫茫雪地裡忽然有一條人影,原來是晚歸的鄰居,那人順口問她:「鳳仔吃飽沒?」她哇的一聲哭起來,鄰居才知這娃兒飢寒交迫好幾天了,忙盛一碗熱騰騰的白飯給她。好香的白飯,小小年紀的她對自己發誓,長大賺錢以後,她要吃很多很多白飯。

 

那年她三歲。沒多久,日本鬼子打來了,她親眼見到那個鄰居被殺,日本兵一刀沒把他脖子砍斷,又砍好幾刀,他的頭終於像個滴溜溜的陀螺垂在胸前,但仍不肯掉下來。日本人不僅殺了那個老好人,還殺了很多人,半夜,表姊叫她出去摸屍體,翻找他們身上有沒有值錢的東西或食物。天地都是黑的,她跨過一個個屍體,她不怕嗎?她怕,但,她更怕餓死。她雖然小,但,本能的像狗一樣知道,她要靠自己活下去。

 

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那是日本兵的大斬殺比賽,南京死了三十萬人。

 

她九歲來了台灣,賣冰棒、抓螃蟹,哪裡能賺錢,她就會赤著腳在哪裡。她十三歲進紡織廠當女工,每天作十二小時,第一個月薪水十六元五角。她第一次有這麼多錢,給自己買了第一雙鞋,去吃了一頓飽飯,只叫一碗青菜豆腐湯,結結實實吞下三大碗飯,白飯淋上豬油醬油,好香。當天晚上,她被表姊用皮帶狠狠抽,說她這麼小就這麼會花錢,說她狼心狗肺不懂感恩圖報。半夜,她一直拉肚子,表姊罵她活該,吃那麼油那麼飽,活該要遭天譴,要拉死。她閉著眼睛,心裡微笑,她第一次那麼滿足,她第一次覺得可以死了。

 

她先生是紡織廠裡的同事,也是個孤兒,跟叔叔一起逃難,他們都是讀書人,在上海時,他叔叔把教書的工作讓給他,自己去拉黃包車,文弱書生拉到吐血。到台灣後,他叔叔就得了肺病,當時,這種病另有兩個代名詞,一個叫富貴病,一個就叫絕症。他們醫不起,叔叔怕拖累他,開始絕食,連水都不喝,不到一星期終於解脫了。

 

結婚時,他們連椅子都是同事湊分子送的,他們發誓,絕不讓兒女挨餓。八年生了五個孩子,二十歲出頭的她,每天忙著一堆蘿蔔頭,忙不過來時就打,日子雖苦,但,很踏實,她的人生在自己手上,滿屋孩子哭笑聲,她很自豪這一群蘿蔔頭至少不必吃番薯簽,他們有白飯吃。他們一個月吃不起兩次肉,她跟鄰居太太學了一手好廚藝,連青菜都炒得好吃。她還會用麵粉作各種點心,跟人家要了一個大型餅乾箱,自製一個克難烤箱;她還把抓到的田鼠、蛇,剝去皮燉給孩子進補。她也養雞,除了賣雞也賣雞蛋,孩子可以吃那些殼還沒長硬就生下來的軟殼蛋。她還學會給雞打針,每個鄰居都誇她是賢妻良母。

 

但是,一場雞瘟奪去一切。那一年,大年夜,他們什麼都沒有,她用僅剩的米煮了一大鍋稀飯,冷風苦雨正淒涼,忽然,左鄰右舍一個一個上門,有人送餃子,有人送香腸,連拾荒的老張也送他們一條大火腿,火腿是老張在垃圾場裡撿來的,長滿黑黴,掛在樑上,一條一條白蛆往下掉,又肥又大,那蛆一生吃的油水一定比他們多。

 

那年,他們一無所有,卻過了一個最豐盛的年,每樣東西都有滋有味。

 

不像現在這年頭,什麼都不好吃,不僅牛肉腥,雞肉、豬肉都泛著臊,青菜也不甜,連白飯也沒有那麼香。孩子說白飯要香就得買一斤上千元的日本越光米,他們家電器、汽車都已經是日本牌子,現在還要吃日本米。她買了,給孩子吃,自己一口也吃不下。

她吃得少,人卻一直發胖,膽固醇和血壓越來越高,醫師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要她減肥,吃更少一點更清淡一點,想長壽就要瘦。

當年,她多希望先生和孩子能胖一點,但,他們各個瘦得露出肋骨。她可以不讓孩子挨餓,但,沒法不讓孩子在那個清湯寡水的年代嘴不饞。她親眼見到女兒在垃圾場撿雞毛烤來吃,她痛打那個沒出息的孩子:「媽媽有餓著你嗎?為什麼要像個乞丐?」她把棍子都打斷了,女兒身上一條條的血痕,跟她當年被表姊打的一模一樣,晚上她給女兒洗澡時,自己都驚心。

 

她其實恨的是自己,她的孩子總是只能看別人孩子吃蘋果,當時一個蘋果五十元,她先生薪水只有三百元。她不希望孩子站在人家旁邊流口水,她告訴他們蘋果雖然香,但,很難吃,鬆鬆軟軟像棉絮,而且果肉很快會發黑,裡面有蟲。五個孩子直到長大了、蘋果變便宜了,都不喜歡吃蘋果,老三有膽結石,有人勸他每天吃一顆蘋果,他卻是蘋果一入嘴就想吐,連大得像小玉西瓜的什麼日本「世界一」蘋果,他都不吃,即使打成蘋果汁也不吃。她很內疚。

 

不能吃蘋果、不能烤雞毛,孩子還是有本事在天地裡找樂子,他們找各種野果吃,有一種紫色小漿果,孩子叫它小番茄,草叢裡、圍牆邊總有老天爺藏著的零食,他們一串一串摸來吃。有時,她也看到他們摘一種紅花,津津有味吸裡面的蜜。農家在挖地瓜和荸薺時,整村的孩子站在田埂上,等農家挖完,他們跟著剝開一個個土塊,總也能有一些收穫。農家從來不趕這些餓死鬼一樣的孩子,當然也沒有人叫他們「中國豬」。

 

孩子總是很饞,她希望他們多吃一點飯,不要老想著找吃的。她每天努力在餐桌上變花樣,但,孩子面對一桌青菜連吃幾粒飯都用數的,她氣得罵他們不惜福,「我以前連飯都沒得吃。」以前、以前,他們最恨她說以前,小時他們不敢反抗,怕她手上那根棍子,現在他們聲音大了,不准她再在吃飯時談以前,也不准她跟孫子說以前,「以前早就過去了,請你活在現在!」

 

現在,常有人說「人比人,氣死人」,通常比的是富,你有錢,別人比你更有錢;而以前,人比人,會感恩,比的是窮。那年,一群乞丐流浪到他們村裡,一對年輕男女,帶著三個小孩,應是一家人,他們就坐在她家籬笆前,啃著樹枝,孩子學著大人,用幼嫩的小牙撕下樹皮,像啃甘蔗一樣嚼著樹枝,吮著裡面的汁。她端了一鍋白飯給他們。

 

沒有人要聽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孫子曾迷惑的問她:「你說你小時候的事怎麼都是東一句西一句?我都聽不懂。」那些東一句西一句破碎的句子,是因她每回說起以前都很激動,那些東一句西一句都是亂七八糟的鞭痕,都是一具一具血已流乾的屍體,都是一天一天飢餓的記憶。

 

他們不要聽以前的事,他們要活在現在。現在,他們統統背著她,把碗裡的肉丟給桌下的狗吃。那些肉,她一絲也捨不得吃,總等他們全吃飽後,再用冷飯配著剩菜吃。他們恨她這種習慣,但,她這一輩子習慣了,從小在表姊家,她都只能在所有人吃飽後才上桌。

 

今年年夜飯,她決定不再作獅子頭、梅菜扣肉,改用大骨頭熬高湯作火鍋。除了清淡外,她打的另一個主意是,熬過湯的豬骨可以給狗吃,讓牠過年也打打牙祭。?孩子總是不准她拿骨頭餵狗,他們說狗應吃狗飼料,骨頭會傷害牠的腸胃。但,狗吃骨頭不是天經地義嗎?狗又不是雞,幹嘛吃飼料,一隻不能吃骨頭的狗,還算是一隻狗嗎?孩子每隔一陣子會買用牛皮作的假骨頭給牠啃,一大根一尺長一千元,倒不是滿足牠口腹之欲,而是幫牠清牙齒。這年頭連給狗吃的骨頭都是假的,她很同情那隻狗,穿衣服、住大廈、吹冷氣,沒有草地,沒有同伴,沒有骨頭。

 

她很喜歡那隻拉布拉多,孩子收養的流浪狗,最後變成她的伴。牠總拱著她手,把她的手拱到牠頭上,牠也喜歡把大頭擱在她腿上,只有牠總是毫無保留的讓她知道牠喜歡她。那隻拉布拉多好像從沒吃飽過,狼吞虎嚥,彷彿有人跟牠搶,不論給牠多少飼料,牠都稀里呼嚕幾秒鐘吃光。

 

他們說,流浪狗常如此,因為不知道下一頓在哪裡、不相信有下一頓。後來,她發現流浪狗都有故事,都有一段說不出來的「以前」,她每回出門跟牠說「再見」時,牠立刻垂頭喪氣,走到角落裡;孩子用英文跟牠說「get out」時,牠總是夾著尾巴躲到沙發後面,後來她才知那句英文是「滾開」,牠以前的主人在說這句英文時,是不是一邊拿棍子打牠?

 

連一隻狗都忘不掉「以前」,他們怎能要她不再想「以前」?她還是個人呢。

 

她把大骨頭放在碗裡,狗狂喜的撕啃,不到五分鐘就把一隻大骨收拾得一點殘渣不剩,她又給了牠第二根。是的,她知道那滋味,那種渴望食物的滋味。?狗到他們家後,胖了很多,孩子怨她餵太多,「你不要把人和狗都餵得那麼胖。」她總是怕他們餓到了。

她才剛洗完碗,窗外已有人開始放煙火,狗忽然開始吐,孩子原本以為她又餵多了,後來發現牠吐出的東西裡有骨頭,怒不可遏:「你怎麼可以給牠吃骨頭?你想害死牠嗎?」狗吐完食物,開始吐血,大年夜,沒有一家獸醫院開門,他們束手無策,「都是你,都是你!」他們一次一次指責她,小孫子哭了。是的,都是她。

 

她什麼都沒有,只有牠是她的寶貝,可是,她現在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牠受苦,她甚至不能幫牠止痛。她擦著牠吐出來的血,牠躺在地上喘氣,哼哼的呻吟。「對不起,對不起。」她摸著牠頭,不斷低聲道歉,牠掙扎撐起頭看她,他們四目相視,她發現牠眼中有一種滿足、平靜和諒解,牠終於再吃到一次以前的滋味。

 

「你想給牠過年打牙祭,要替牠把肉剔下來,不能給牠整支骨頭。你沒有知識,至少也看點電視。」

 

電視能給她知識,她用水嘩啦啦洗著抹布上的血,忽然想起前一陣子電視新聞說,「南京大屠殺,從歷史課本上消失」,她駭然,南京大屠殺不存在了嗎?後來,她才知道這是晚報作的調查報導,只是電視聲音大。南京大屠殺這事就這樣消失了嗎?七十年前,她被砍死的鄰居,她踩過的屍體,都只是她童年一場夢嗎?電視的確能給她知識,如果不是看電視,她不會知道孫子的歷史課本裡沒有南京大屠殺,如果她再跟他們談南京大屠殺,她不是一個更不合時宜的老人嗎?

 

但是,南京大屠殺怎會不存在呢?那些黑血凝固的傷口,那些絕望、恐懼的臉,全堆積在她心裡,她每天晚上睡覺都要開燈,因為只要她在黑地裡,那些人就會像幻燈片一個個跳出來。那年,那個抖著手掏尋屍體的四歲女孩,並不知道那些人將永遠在她心裡占一塊黑色的角落。

 

而現在,南京大屠殺不存在了。可是,她還活著。

 

狗又吐了,她跪在地上擦著血,心滴血,沒有醫院開門,她只是想給這隻寂寞老狗過個飽年,就只是一根骨頭,怎麼惹出這麼大禍,她一邊罵自己,一邊問老天:「這年頭是怎麼回事,怎麼連狗都不能吃骨頭了?」

 

這年頭是怎麼回事,她是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老人,她哇的一聲把剛剛吃的白飯吐了出來,哭了起來。


剪自【2008/01/10 聯合報】@ http://udn.com/
原文網址為: http://0rz.tw/863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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