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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6.13

               骷髏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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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片開始〕



【Takeshi】


  紅色並非好搭配的顏色。

  我觀察那女人已經一個月。每天她都穿紅色的裙子,坐同樣的座位,點同一
種酒。紅色並非好搭配的顏色,我懷疑這是她跟某人約好的訊號。

  我不知那個人是誰,我只能猜她在等待。

  她扮相精緻。皮膚幾乎慘白,臉上還補了粉,把皮畫得更飄渺些。她還打上
凝重的眼影,乍看幾乎有樂團屍彩的感覺,冷傲酷異。修長的左腕糾纏著穢黃紗
布,不知躲藏著怎樣細膩的傷口。

  我記得她去吻手上的威士忌或是濾嘴的時候,香菸和燈火總是映襯得很頹
廢。我已經看了這個畫格整整一個月,中間除了一些交易便無事可做。今天不見
她抽菸,居然令我無來由地跌進失落。

  我是個郎中。我的職業翻譯成英文叫做Drug Dealer,兼賣香菸和百憂
解。你也許不會相信,我賣Prozac的利潤通常是賣古柯鹼的兩倍。因為職業
病,我有個很好的鼻子。隔著幾個位子,遠遠就可以聞到那女子身上的香水。

  其實許多人靠近些都可以輕易聞到她的香水,因為非常濃艷。

  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記憶住她的味道,可以輕易認出她來。這只是百般無
聊中的一種消遣。

  我跟她一樣,在等待某個人。

  等待有等待的壞處。等待的壞處之一呢,就是會被別人拒絕。其實令人等待
本身也可以是一種拒絕。我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才可以被定義為拒絕,於是我一直
等待下去。

  不知等了多久,有人推門進來,我看了一眼就不去理睬他。那人長的很高,
右邊袖子是空的,沒有右手。他戴銀色邊框的墨鏡與一付白色四方口罩,腳步永
遠拖曳著鐵鍊交擊的叮噹。雖然我沒有看見他的臉,但我知道他是個狠角色,大
家叫他阿輝。


【Fai】


  廿一歲之前,我用右手斬人。

  社團大家知道我劈友很猛,送我一個綽號。

  有日我一時失手,那天起我失去人生中三樣極重要的東西,我開始用左手拿
刀。

  我跟蹤這個女人已經整整一個月。每天她都穿紅色的裙子,到同一間酒吧,
坐同樣的座位,點同一種酒。我懷疑這是一種標誌,她在等人接應,於是我沒有
輕易出手。

  今天她又要去同一間酒吧,我遠遠尾隨。她今天腳步很慢,走一走就會停下
來休息,或是走進哪個地方借廁所。三十天之前,我剛開始跟蹤的時候她也是這
樣。我懷疑21號是她的經期。

  她本來常抽Virginia Slims,今天沒有看見她拿出來。進酒吧之前,我看
見她扔掉了打火機,就丟在一條長長的馬路邊。

  我在門外等待了一段時間,確認四周沒有人,我就走進酒吧,走進另一段等
待。一進門我就看見販毒的阿武。他是個有趣的毒販,除了粉之外兼賣百憂解,
偶爾憂鬱時我也會買他的藥。

  我遠遠找個位子坐下,望向她。她今晚畫淡妝,眼影的顏色比較輕挑,稍微
遮掩她的憔悴。她確實懂得打扮,紅色並非好搭配的顏色,她全身上下的裝飾卻
相配無雙,唯一突兀就只有右腕糾纏的穢黃繃帶。

  我嚥下一口酒,忍受心裡攪動翻騰。如果她就是我要找的女人,那繃帶下面
應當有個刺青。

  現在是1030,等到午夜,她就會離開這間酒吧。喝第三口酒,我拿起桌
上的煙灰缸就砸向我背後躡手躡腳的傢伙,然後拔出砍刀。阿武很淡定,他已經
拿好了槍,在那裡很穩重地喝酒。我抽空瞥他一眼,然後就往血裡直衝。

  停下的時候已經是1230。砍刀的刀尖滴了一滴血,我汗流浹背。看看時
鐘,我剛剛已經殺掉兩小時。阿武已經走了,那女人卻還沒離開。我走向吧台。

  「威士忌,」我低吼,兩小時沒說一句話,卻已經啞了。

  那時也許是我和那女人最接近的時候。我們站在可以聞到對方味道的距離,
她擦香水,而我身上是血。酒吧裡的人幾乎全走了,所有的東西都碎成一地。砍
人之後喝威士忌容易加速,很快身體就發冷。

  剛劈完友和獨酌烈酒是最容易憂鬱的組合,可惜這時候阿武已經走了。


【Takeshi】


  大家怕阿輝,想要他的命,偏偏這樣東西他自己不要,所以他砍人特別狠。

  做郎中要機警,我看見阿輝背後有人的時候已經偷偷拿好了槍。阿輝也注意
到了,喝到第三杯的時候就跳起來掀翻桌子。我和阿輝不熟,沒有跟他下去,我
只是拿好槍在旁邊看。

  我偷偷注意那個女人,她不當這一回事,表情依然迷離。我嚥下一口威士
忌,看舞池如何哀嚎躺成血池肉林。那時我們隔得很遠,我卻感覺和她很接近。
我坐在可以聞到她香水的距離,而她沒看見我。整間酒吧腥風血雨,所有的客人
逃的逃走的走,只剩下我跟她喝酒,好像我們不是獨酌,而是互相敬酒。

  這種時候最好不要隨便站起來,尤其我手上拿槍。

  我安祥地被困在酒吧中央,慘叫聲已經打破點唱機的喇叭。我原本來這裡等
待一個人,現在變成等待時間過去。現在是1115,還沒有看見明天。也許我
可以活下去;也許很快我會被斬死在這裡。

  我算了大約60個拍子,終於看見分針走了一步,離明天還有好遠。

  不管我在等的是明天,或者是另一個人。

  那還會來嗎?

  廝殺漸漸淡的時候,夜已經很濃了。血腥味洗刷整間酒吧的空氣。我看看時
間,已經是1210,刻度又記載了一天的等待。從1159偷渡到0001,
三步的等待就是一天這麼長。

  對11分鐘前的我而言,「明天」已經到了。你怎麼沒來?

  我望那女人,她自顧自擎著酒杯,過溢的威士忌盛到杯緣。

  已經超過12點,我必須離開酒吧去見人。我知道剩下那幾人不是阿輝對
手,這場廝殺即將結束,而劈完友會很憂鬱,我於是和阿輝開了個玩笑。

  我到點唱機前面投了五六次錢,點了好幾首阿輝常聽的爵士,希望他喜歡。

  然後,我就從後門出去。

  每天午夜時候,都會有個要買藥的老客人。我從出道開始做她生意,至今認
識很久很久。剛開始彼此的買賣時,她還是少女。由於她出入經常要翻牆,我們
習慣約在另一家酒吧。

  「那樣離家比較近,」她說。

  現在是1215,招不到計程車。我在路上奔跑,大約會再遲一些。她還會
等我嗎?


【Chizuru】


  我站在酒吧面前,透過反光墨鏡,看著手上蒼白的紙鶴。我平常會坐在酒吧
裡,但是今天這家酒吧被砸了,我只好在外面吹風。

  其實我不這麼喜歡威士忌,會當酒吧的常客只因為一個約定,一個習慣。

  看看時間,現在已經1235。我在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阿武。因為他,
我現在站在外面吹冷風,而今天正好是生理期。

  今晚風好大。

  我們從小認識。他做毒販,兼賣香菸和百憂解。從小我就買他的藥,這習慣
已經維持很多年。沒事的時候,我嗅手指上的硝煙味。那裡染上硝石的塵埃並非
因為經常開槍,而是因為我的打火機。

  沒事的時候,我會做的另一件事情是來這間酒吧等阿武。

  我們平常約定午夜,據我的錶說,他已經晚了35分。

  聽說劈完友會很憂鬱,不久前我將子彈釘進某個目標的眉心。

  我現在非常需要一顆百憂解。

  時間1240,所有醫院的精神科門診都已經關門,藥局亦如是。藥局老闆
拉下鐵捲門時,深夜憂鬱宣告成為絕症。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救我,只有阿武是
上帝。我不信耶穌,亦不受恆河飄零的黃花迷惑,我只信仰阿武。

  阿武是個毒販,卻不會輕易遲到。我們都不能見光,我很擔心他是否出事。
秒針無限次跳動,我不只一次想帶槍去找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他在哪,於是嚥
下內疚與痛恨。

  他會不會只是今晚不想見我?

  等待有等待的壞處。等待的壞處之一呢,就是你不會知道對方的心情,或是
他現在在哪裡。我怕他來的時候找不到我,會有些擔心。我本情願一直等待下
去。

  而他,會不會有一點點擔心?

  擔心我出事或是和我錯過?

  天知道呢。

  昨天21號是我生日。我剛剛看著秒針等到最後一秒,沒有聽見他的祝賀。
現在分針1245,我突然不想繼續等下去。

  那時路上人煙稀少,只有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在大街上喃喃自語。都是女
人,看她走路的姿勢還有裙子的顏色,就曉得今天也是她的經期。她看來很頹
廢,步伐拖沓並且虛浮。雙手向天舞動一片婀娜,瘦削的手腕蒼白如雪,上面雕
刻墨黑刺青。

  我不曉得她是否受了傷,我沒看見她纏繃帶,卻聞到很濃的藥水。

  我拋下那隻紙鶴,轉身離開。

  我知道紙鶴沒有雙腳,它只能不停飛行。那「啪」的一記響亮絕非緣於紙鶴
落地,而是心碎的聲音。

  深,聽得好清楚。

  今天是生理期第二天,我流著血離開。從這分鐘開始,每次跨步都會遠離阿
武一公尺,卻不知紙鶴飛不飛得到他身邊呢?

  我是個殺手,代號「千鶴」。我從小喜歡阿武,情書寄出不久之後,我聽說
他成了毒販。


【Takeshi】


  到酒吧時已經0100。我呼吸冰冷空氣,血行加速。大約是威士忌的後勁
結合勞碌,我開始頭重腳輕。

  今晚風好大。酒吧的大門深鎖,我只好趴倒在冰冷鐵門前面吹寒風。後來我
才知道,原來這家酒吧也剛好21號被砸。

  傾頹在地上,我看見不遠躺著一隻蒼白的紙鶴。

  牠一動也不動,也許是已經死了。

  誰知道呢。

  休息了一會,我的心跳漸漸緩慢,呼吸也變輕,我發覺世界好安靜。我開始
意識到自己已經躺進另一段等待。

  她還沒到嗎?

  做我們這行見不得光,她有沒有出事?

  還是她已經來過了?

  等待有等待的壞處。我懷疑,我們剛剛已經錯過了。

  我掙扎撲向幾塊磁磚之外,撿起紙鶴嗅了一嗅,卻沒有聞到香水或硝煙。今
晚風好大,我的臉頰越來越燙,景色亦變得模糊。我開始鼻塞。

  該死的。

  我本來有個很靈的鼻子,今晚需要它的時候,它卻感冒了。聽說感冒無藥可
救,我的鼻子不停哭泣,使我不知道千鶴究竟有沒有來過。

  抑或﹍她只是今晚不想見我?

  不知是宿醉還是重感冒,令我覺得外表很寒冷,身體裡面卻熾烈翻騰。巨大
的溫差幾乎將我撕碎。我傾倒在地上,向路燈伸長雙手,想要抓住一點溫暖,卻
遠遠莫及。

  好難受啊﹍

  白血球都死了嗎?

  或許身體裡所有的免疫都陣亡了。

  據說人之所以會發燒,是因為體溫升高,病毒便不會活躍。那麼和人擁抱是
否可以殺死我體內的病毒呢?

  我是個郎中。我的職業翻譯成英文叫做Drug Dealer,平常兼賣香菸和百
憂解。郎中在過去曾經等於醫生,Drug也有成藥的意思。22號凌晨0145
,我罹患了無法治療的絕症,病因是病毒。我雖然是郎中,卻救不了自己。

  痛苦的時候,我想起身上帶著幾瓶百憂解。但遺憾的是,百憂解治不了這種
感冒。

  彌留之際,我透過淚水,很朦朧看見街上遠遠有一條紅色裙子在跳舞。

  該死的,

  人怎麼可能吹半小時風就重感冒?

  這絕對是宿醉,肯定是。

  既然如此,明早醒來時,這場瘟疫會不會消減呢?

【Fai】

  找不到阿武,我灌了幾杯威士忌,依然很煩躁,於是我掏出手槍,狠狠轟掉
點唱機。剛剛所有人都來砍我,其他客人逃的逃走的走,有時間搞這種鳥事的只
有阿武。

  他媽的。

  我把槍口指向那女人,槍口顫抖,她依然不睬我。

  「把右手伸出來,」我的語音跟槍口同樣頻率,顫抖著。她冷眼望我,默默
舉起右腕。她的手腕非常細,蒼白皮膚堪堪貼著骨骼,手舉起來擺成蓮花的樣
子,合襯著繃帶,看來居然妖異。

  「弄掉繃帶,」我持續命令她。

  「為甚麼,」她反問。

  「不甘你事,」我開槍打碎她腳趾前一塊磁磚。如果她是我要找的女人,她
的右手會有刺青。

  「﹍你不要後悔,」她望著我,無懼,反有戲謔的眼神,依言解開繃帶。紗
布飄落的剎那,酒吧溫柔的燈光照映她的肌膚,上面比雪還要潔白﹍

  沒 有 刺 青。

  那時我沒有後悔,只有深深氣餒,指著她的手槍不禁自陽萎。

  「對不起,」我說,她沒反應。我們就這樣目不相對地坐了許久。直到她再
次問我為甚麼,我告訴她我在找一個女人,給她看我皮夾裡的照片。

  「你見過她嗎,」我問?她認真觀察了照片許久,搖搖頭。

  「我沒見過她,但我覺得她很像我姊姊,」她認真答。我仔細端詳,覺得她
不像照片上的女人。

  「那你不像你姊,」我說。她笑笑,別過頭,我藏起皮夾。

  之後我們就不再說話。我轉身離開她,卻有種感覺自己走不出酒吧。

  時間1245,我跨出大門,跨進另一段追尋。

  :「我的名字叫阿輝,我在找照片上這個女人,你有沒有見過她?」


【Chizuru】


  現在是0100,分針告訴我,我已經走了15分的路。

  狗屎。

  我經常看鐘錶,也經常懷疑鐘錶。時間也許是沒有標準值的,有時覺得自己
等了阿武好幾個小時,錶卻跟我說,我只等了20分;當我覺得時間很快的時
候,鐘又告訴我其實已經很久了。

  我不相信鐘錶。每次感覺時間不對,我就會調整分秒針的位置。因此,我經
常需要和人比對時間。剛開始我十分執迷要找出正確的分秒,後來我才發現,每
個人錶上的時間都不一樣。

  到底誰才正確?

  我搞不懂。

  我常自嘲這是自己當殺手的原因之一,因為我永遠無法準時上班。

  現在是0105,分針告訴我,我已經走路20分鐘。

  更精確的說:

  「我已經走了很久很久。」

  離開阿武的路途很遙遠,我走得很慢。我已經走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自己
究竟要走多久才能離開這個人。這段時間,寒風刺骨,我開始覺得很寂寞。

  離開阿武的時候,我找尋回家的路,因此發覺家很遙遠。

  這段期間,偶爾我和一些人擦身而過,例如剛剛跟我錯過的那個女人,她穿
紅旗袍。我不曉得她為甚麼深夜穿旗袍出門,我因此記得很清楚。

  又例如,剛剛跟我錯過的那個男人,他跟我有同樣的習慣。

  我們都戴墨鏡,只不過款式不同;我們也都戴口罩,但我的口罩有特殊的意
義,不曉得他的口罩是否同樣?

  會不會也都帶槍?

  我莞爾。

  口罩不會出賣我,因此,那人無法看見我嘴角。


【Fai】


  現在時間1259,我已經走了一陣子。走出酒吧的時候沒有看路,告別紅
裙女人就倉皇上街了,現在已經走失,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夜還很長,我開始等待天光。

  喝多了酒,我有點迷茫,開始錯覺腳下崎嶇。找尋那個女人的日子裡,常走
進這樣虛幻的夢境,繼而在街邊嘔吐。

  所以,我戴了口罩,目的是不要將滿肚憂鬱,吐滿路人的身體。

  夜很靜,除了腳步,便只有纏身鐵鍊摩擦的聲響。我沒有聲張,卻叮噹走得
滿地淒涼。

  我真的醉了。

  威士忌的後勁十分強烈,找尋那個女人的過程,我開始一場脫水的迷夢。那
溫差又是劇烈的,冷隨時都侵襲。我身上沒有繃帶,只糾纏紫黑的鐵鍊。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我要找的女人?你身上有沒有刺青?

  走在路上,遠遠我看見一個女人和我不同方向,卻和我有同樣的習慣。我們
都戴墨鏡,但款式似乎不同。她走得很慢,而今晚風強,她於是把口罩圍得很嚴
密。

  只有病人才戴口罩。她這麼晚上街,我懷疑,我們也許生的是同一種病。

  我的口罩是有特殊意義的,不曉得她的口罩,後面藏著甚麼秘密呢?

  我還注意到她穿風衣。我忽然對她的右手感興趣,可能是太過自信,我拔了
槍。

  但我慢了一步。

  某種莫名的感應令我偏過頭,正好聽見灼熱的子彈就從她的衣袖穿出來,輕
盈的彈體撕裂風聲。我回火。

  現在時間深夜0107,透過墨鏡我看見夜風中兩顆子彈互相吸引,相繼死
亡。

  在找尋她和家的路上,我和這個女人之間擦出了一朵火花。


【Takeshi】


  我現在在另一家夜總會,捧著杯同樣年份,同一廠牌,同樣味道的威士忌。

  等待的時候你會在哪裡?當然是約好的地方。但如果那個地方被砸了呢?

  看著嚴密的鐵捲門,我有些悵然,因為鐵門令我聯想到拒絕。

  今早醒在街邊。

  紙鶴上沾了我的酒味,已經難以追蹤上面的香氣,令我始終不曉得千鶴究竟
有沒有來過。基於牽掛,我比較早結束等待,來到相約千鶴的酒吧,鐵捲門依然
深鎖。問了一個路人,我才曉得原來這家也被砸了。

  等待有等待的條件。等待的條件之一呢,就是要有個座標。今晚我同時失去
兩個座標,因此我找不到方向。第一場等待裡,我找了靠近酒吧的地方吃晚餐,
以便偷偷守候。我想知道她會不會來找我,但我失望了。

  也許是等待的樣子很奇怪,我聽到附近有人竊竊私語。這種感覺很不舒服。

  來這間酒吧的路上,我就咀嚼這樣的心情。這次,我決定採用另一種作法。

  我走上一條不熟悉的路。我在街頭巷尾亂鑽,一邊反省。我不曉得這條路究
竟通往哪裡,但既然腳沒有停,我就只負責機械地走下去。最後,我走進了這家
夜總會。

  走了這麼久,我覺得很疲倦,口也乾渴。

  猶豫了很久,最後我點了同樣年份,同一廠牌,同樣味道的威士忌。嗅著同
樣的酒精,我的精神漸漸安寧下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坐進另一段等待。

  很荒唐吧?

  等待有等待的條件。但這個座標,卻偏離得太遠。我想今晚我是等不到我要
等的人了。

  如果等待有等待的條件,那打破了條件,我現在還算不算等待?

  我覺得仍然算。

  我今晚在這個城市的某家夜總會,等待有人來發現我。期間我會用食指輕敲
桌子,這是郎中聯絡客人的暗號。不久前就有個年輕人因此發現我,來我這買了
粉。我看他在舞池裡喧騰的背影,今晚,他身邊剛好也站著一個穿紅色裙子的女
人。

  現在的時間是22號晚間1145,我在桌上敲著暗號。相信再過不久,千
鶴就要來了。


【Fai】


  我以左手抱著胸口匿在一堵陰暗的水泥牆後喘息。

  現在時間凌晨0300,我剛剛和一個女人經歷過極激烈的摩擦,充滿敵意
地。她跟我有相同的習慣,我們都戴墨鏡,但是款式不同,我們臉上也都戴口
罩。出於好奇,我拔了槍。

  但並非只有男人才有槍。

  22號凌晨時間02點,分針不曉得指向哪一個刻度的時候,她把東西射進
我體內。

  我於是落紅。

  現在,我抱著胸口匿在一堵陰暗的水泥牆後喘息。由於沒有右手,我不能擁
抱自己。我於是試著用左手拿槍,按住傷口。

  水泥牆很冷,我開始嗅到眼淚的氣味。

  每次要下雨的時候,我的右手就會開始幻痛,是舊傷。

  好安靜啊。

  當有人問我為甚麼沒有右手,我都會跟他說是「一時失手」。有一晚我冒雨
劈友,大概因為眼淚吹進眼睛裡,我失手了。

  我就真的被人斬了右手。

  那時我帶傷撞進她的家,卻撞破房門後有別的男人。我才知道原來肩膀
痛﹍其實比不上心痛。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見面。聽說她去了馬來西亞。對我來說,「失手」這個
字可以有三個意思,但都等於同一個傷口。

  幻痛越來越激烈,我漸漸聽不清楚血滴在地面上的聲音,鐵鍊的叮噹亦淹沒
了,我開始聞到眼淚的氣味。

  22號凌晨03點,不知分針指著哪一道刻痕的時候,我按著傷口,等待那
個女人來了結我。

  她沒有來,因為雨淹沒了我。每次下雨的時候,我就會遇見一種無以名狀的
痛楚。我沒有右手,因此不能擁抱自己,我只能試著用左手按著自己的傷口。由
於不能擁抱自己,我因而覺得很寒冷。

  雨下了很久,她始終沒有來。我開始搞不懂,這算不算一種等待?

  等待經常就像是體內作祟的子彈。那是種漫長的疼痛,並且不會癒合。時間
凌晨03點,藥局拉下鐵捲門,而黑社會是不能去醫院的。她射進我體內的子彈
於是惡化成不治之症。

  雨下了很久,她始終沒有來。我咬牙舉槍走出去,發現她已經離開了。

  地上躺著一件她穿過的風衣,我撿起來,看見上面有一片很大的血跡。她是
倉皇逃走,於是沒有來找我。

  我終於明白,「失手」這個詞可以有很多意思。

  原來一個女人之所以離開你,未必是因為命運作弄,而是因為她也受了傷。

  22號凌晨03點,刻度未明。更精確的說,就在我抱著傷口等待她的時
候,她已經離開了。我帶著傷與激烈的幻痛在看不見盡頭的路上奔跑,雨卻漸漸
輕了。鐵鍊的擦撞清晰起來,我突然憶起好多年之前,關淑怡唱的那首歌--

  「忘記他
  等於 忘掉了歡喜
  等於將心靈也鎖住 同苦痛一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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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鐵鍊其實還有第二個意思,本來沒有要致敬墮落天使的 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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