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啊,我老闆就說:『你尾牙給我扮成耶穌自己上去跳!』哈哈哈。」
「是喔,你們老闆好北爛喔。」 
 
他有點講不下去。以對談的比例來說,他和女孩的發話量大概是9.9比0.1。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手機,SONY的,很漂亮,優雅、大方、工整的線條。
摔爛一定很過癮,馬的。
他不講話了,撐著下巴看向咖啡廳外的行人。女孩沒有反應。
黑西裝的商務人士,左手提公事包,右手拇指摩擦手機螢幕,低頭流暢的閃過他人前進;頭頂帶有毛球的毛帽,纏繞頸邊的圍巾把臉蛋暖得紅粉可人的女孩,兩手都端著手機緩步走著,後方行人像流水遇到石頭似的繞道掠過;貴婦姿態的女人,抬起堅毅的下巴,把手機舉到眼前,高傲的行走;三個大學生的男孩子,一身邋遢樣,三人並排快步走著,眼神沒有交集,低頭談天。 
 
他把視線轉回店裡,看著面前的女孩。交友APP約出來的,兩人心照不宣的虛假互發幾條訊息,「要不要出來見個面」,就在這裡碰頭了。等等要做什麼,不用多說。
但,今天跟她到底對到幾次眼啊?他突然好奇,默默計算著。
忘了,總之是個可悲的數字。
他把左手伸向口袋,食指剛撥開袋口,遲疑了一會兒又離開了。
自己當然也有手機,只是可能現在腦袋裡筋被扭歪了,就是不想碰。
他觀察著對面的女孩。
亮褐色的長直髮先加二十分;鼻子和下巴都又挺又尖,再加二十;眼睛的假睫毛塞得像爆出來的雜草,扣十分;雪白的緊身毛衣把上圍的曲線都展示出來了,厚厚厚,加六十分!
畢竟是先在手機裡篩選過的,但奶大算是撿到,哈哈哈哈!
他刻意完全不掩飾自己的眼神,貪婪的打量她。
一直觀察。
接近侵犯的目光。
女孩一聲不吭,完全沒瞅來一眼,好像完全忘了前面這個人,專注的猛打字。 
 
零分,肏。
他又把臉撇開。 
 
之前用手機釣出來的女孩其實也差不多是這樣子,怎麼現在突然這麼在意?他的內心浮出問號。
如果沒有智慧型手機….沒有的話他就約不到女孩子出來啦,不對,還有聊天室,這個遠古世紀的程式,科技時代萌芽之初,荳X、夢XX等等,它們可是促進打砲產業的功臣。
他又撐著下巴,面向女孩,但眼神渙散。
他記得有文章說智慧型手機導致人心疏離,嗯,好幾篇。
是說沒了智慧型手機人就不疏離了嗎?這個反面推論問號更多呀。
是啊現代人獨身、聚會大夥都會掏出來猛盯,一群人坐著不講話也都在滑滑滑,排擠無聊,說到底人就是怕無聊,有人出來起個頭氣氛熱烈話題有趣還怕大家不湊進來?不就是無聊了所以滑手機,手機讓你不用絞盡腦汁想下一步要講什麼,不用怕氣氛尷尬硬要擠出些話,大夥坐著沒話講不也很糾結?手機根本是轉移尷尬的好幫手。
「你幹嘛一直盯著我看?」
「啊。」
女孩發現了他的視線--終於,好似裝可愛的說:「找點事情說嘛,不講話人家很尷尬耶。」
呵,主控權回到我身上了。他自信的想,準備講兩句俏皮話逗得她花枝亂顫。
嗡。
「那--」
手機一震,急如風、迅如電,女孩的眼神聚焦在手機上,靈魂又被吸回去了。
他愣愣的盯著女孩,刻意沉默想等等她的反應。
沒反應。 
 
說到哪了?喔,手機能轉移尷尬。
他突然有點懷念尷尬。如果現在是沒有手機的時代,跟這女孩的會面會是什麼畫面?
頹喪的把嘴巴湊近吸管,吸不到東西。
「我想再點一杯咖啡,妳要嗎?」
「喔,好啊,跟妳一樣就好,謝謝。」女孩頭抬都沒抬。
這時候反應就這麼快,老子等等拐妳進房幹死妳,肏。 
 
他把一杯拿鐵放到女孩面前,百無聊賴的吸起自己那份。
啊。他領悟到了。
女孩的手指翩翔,舞動在Facebook、Line、Instagram上,飛洩出的文字在這三者循環,輪迴,重複。
沒有腦。不用費神,無須用心,一但狀況不對,只要低頭。把舉目所見的一切都拋開,只要低頭。
沒有腦。
他決定等等要把那個交友APP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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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過年了。可能是還有一個月的關係,又或是天氣導致,路上應該張燈結綵的紅還是被冷風壓著,仍舊灰撲撲的街景。 
 
街上一間服飾店,掛滿「下殺3折」的宣傳牌,店裡還是冷清,老闆是個中年人,睡眼惺忪的盯著電腦。
這是間傳統的服飾店,傳統很難形容,主要的特色應該就是暗沉,沒什麼裝潢,店裡店外都塞滿衣服的暗沉。
對這種店賣衣服的色調第一印象,多半是黑灰褐;其實打量一下,五顏六色的衣物都有,但不仔細看還是不會注意到那些鮮豔的顏色,似乎它們全被陳舊的氣息吞噬掉了。 
 
店門口外放了兩排衣架,擠了滿滿的外套,上頭同樣標註著特價。
老婆婆拎著一件黑色系,帶有毛邊衣領的羽絨衣,死盯上頭的標籤。
$1690。
老婆婆的兩片嘴唇夾成倒V型,下巴噘出皺紋。
她身上穿得是薄薄的尼龍外套,但飽滿的脹著,裡頭塞了三件舊衣箱撿來的上衣。厚實的灰黑長髮尾端放進領口,把臉頰包覆起來──她一直都很開心這把年紀了沒怎麼掉頭髮。
口袋裡有兩千。
太緊,今天的回收物只換到三百。
兒子晚上要喝一瓶高粱,不然又要吵得鄰居報警。
家裡沒米了,這樣他會沒飯吃。 
 
老婆婆翻開外套內側,捏兩下。
很厚。
兒子不喜歡穿她撿回來的衣服,總推拖那些衣服不乾淨,她拿去公園洗了三次他還是不要。
過年了,是該穿新衣服。
老婆婆領起外套兩肩,比對大小。
直接買XL的好了。兒子最近沒吃什麼,跟消氣一樣的瘦,肩膀也小了,像國中生一樣,那種懵懂、徬徨的瘦小肩膀。不過,會胖的,他是大人了,找到工作就可以正常吃飯,有事情做他就會吃飯了,肩膀會寬,衣服買小了到時候就不能穿了。
老婆婆想像著兒子穿上外套的模樣。想了一會兒,把外套比對到自己胸前。
領口的羽毛邊搔得她脖子很舒服。
她拉開拉鍊,外套裡面左右上下共有四個口袋,非常注重功能性。
她很喜歡。
她又捏了捏外套,真厚,穿了一定就不冷了。就算是在清晨四點。
捏著捏著,又捏到了標籤。
不由自主的,手伸進口袋握住兩千元,想確認它們的存在般。 
 
「這件還可以啦。」
老婆婆受到驚嚇轉頭。一個女孩正在幫他的男朋友整理領口,男生在試穿一件外套。
「可是真的不好看,黑得醜醜的。」女孩抱怨。
「保暖就好啦,反正是穿去工作,就是要髒了也沒關係嘛。」
「嗯….那就要這件嗎?兩件有特價耶。」
「妳有要買的嗎?」
「不要,這裡的衣服醜死了。」
「我再買一件好了。」男生翻拉著衣架。「買給我媽穿,這裡的款式比較單調。」
「因為比較單調所以買給你媽穿?」女孩疑問。
「嗯,之前買太花的,她說這把年紀穿了很丟臉,都沒什麼穿。」
「所以她還是有穿嘛。」女孩也在翻著。「你真不懂女人耶。」 
 
老婆婆把拉鏈拉好,外套掛上衣架。
手沒放開。
她又捏了捏。真厚啊,她心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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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車停下,一大一小。他跟著貨車駕駛走下,麵包車冒出四個人,駕駛和四人拉下貨車尾端的擋板,小心翼翼的卸下棺材。  
  
麵包車前座走下一個女人,皮膚還算光滑,但眼角有些魚尾紋,約莫是三十來歲。臉色很差,暗沉的氣色又令她看來老了點。
男人們把棺木四角的繩索拉住,熟練的抬起,其中一個肩起灰撲撲的長條麻袋,五人腳步一致往墓園走去。
女人盯著晃動的棺木,很糾結的佇立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般,緊咬下唇跟在後頭。
女人離棺木有點距離,他也保持幾十步的長度,不疾不徐跟在她背後。  
  
有個穿素袍的老婦人站在墓位旁,墓穴已經挖好,準備掩沒的土堆小山般的座落左側,又像隨時要塌散的鬆軟。
四個男人分別站定位,緩緩將棺木垂降洞中。
男人們的臉色都很木然,彷彿從出生就沒帶有血色的蒼白面孔。
另一個男人把麻木袋解開,分上四根圓鍬。
老婦人開始唸經;男人們開始撥土。
女人遠遠站著。  
  
女人左手垂下,右手輕抓住左手上臂,歪著頭,很無力的姿勢。
他小心翼翼的繞過她,保持距離圓弧形的繞,越過時,聽到女人在嘀咕。
「….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你,整天就….」
他繼續往前,後面聽不清楚了。  
  
他站到墓位旁邊,土已經填得差不多,僅剩上頭木板一小部分還沒被掩上。木板很亮,紋路間隔很大,是廉價的合成木製。
生前沒地方住,死了也住這麼糟。他盯著棺木想。
「怎麼這麼少人啊。」
有個老人揹著手站在他身邊問。
「挺特別的啊,我是很喜歡看出殯的,熱熱鬧鬧的多好。」老人癟癟嘴。「可是這場連個拿牌位的都沒有,省成本省得有點太過頭啦。哈哈哈哈哈。」
他沒有笑,老人停下笑聲:「怎麼不配合笑下,年輕人沒點禮貌,算了算了。」拍拍他的背。「晚點記得跟大家打聲招呼啊。」
老人轉身飄走了。  
  
他盯著自己的棺木,最後一鏟土蓋上。
女人緩步走上前。
老婦人的經早早念完了,湊到女人身邊問:「差不多了,有什麼要跟你哥講的?」
女人沉吟了一會兒,略帶不耐的反問老婦人:「頭七要來嗎?」
「不用,頭七是他回家,你們準備一頓飯放著去睡覺就好。」
女人一臉錯愕:「我家又不是他家!」
老婦人領悟到什麼,不疾不徐的說:「不用想那麼多,放碗白飯去睡覺就好,比較保險。」
女人滿是不悅,惡狠狠的盯著墓穴:「我們可以走了嗎?」
「禮貌性要拜一下。」
女人帶著受不了的神情深呼吸,雙手合十搖了兩下。
老婦人吆喝一聲,一夥人離開了。女人走在最前頭。  
  
他看著他妹妹隱沒到麵包車裡,被噪鳴的引擎聲帶走。
一直到不見車尾,他轉頭回來,撇到一個墳墓被雜草包覆,僅剩一塊小小破敗的墓碑。
他看著那塊墓碑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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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習慣讓自己穿得骯髒。
「幹,你是幾天沒洗澡啊。」
拿二手的東西。
「你立可白根本沒水啊,是不會帶著有水的喔。」
低頭縮在位置上。
「什麼時候才要換座位啊,那個北七坐在隔壁臭死了。」  
  
(我才不臭)他在內心嘀咕。(我每天都有洗澡,你們這群臭垃圾。)
他盯著破爛的課本,雙手交叉撐在全教室最破舊的課桌上,沉默等待著。
「買東西啦買東西,我想吃科學麵。」那群垃圾嚷嚷著。
(Yes!快滾!)他的血液稍稍熱了一點,壓住雀躍的等。
「欸。」聲音一旁傳來,身體瞬間冷掉。
艱苦的轉動臉龐,跟一雙骯髒的眼睛對上。
「去幫我們買東西。」  
  
他沒那麼失望,就結果來說是相似的,終究是離開他們了。只是是暫時,而且這個遠離是花錢買的。幫他們跑腿,用自己的錢。
在走廊上走,他開始思考自己身處學校,還剩下什麼。
好一點的東西就會被搶走,搶到最後自尊、平等都被搶了,也就沒有朋友。有,一開始是有朋友的,朋友沒有被搶,只是看到他被搶,朋友就退後了,失去了,消散了。有天發現長得跟他朋友一樣的人,站在面前,跟那群垃圾一起把他抬起來阿魯巴,搶走他的身為人的身分。
沒有庇護。唯一有點反應的老師,上課踏進教室,看到他破破爛爛、滿臉淚痕的倒在後面,大發雷霆要全班站起來,怒問是誰幹的。
「欺負同學很好玩嘛!都不承認!?全班站著上課!等一下隨堂考也給我站著寫!」
那幾個始作俑者唯唯諾諾舉手:「老師,啊他就自己說要玩,猜拳猜輸而已啊。」
(狗屁!)
「對啊對啊!他之前玩也是把別人『阿』得很大力啊!」
(幹拎娘!)
「老師他在裝可憐啦,沒有這樣的啦!」
(你們這群王八….)
「好了!」老師一臉不悅,「坐下。」
學生們轟然坐下。
「像這樣玩到最後出事,就是你們活該。」
他捲曲捧著下體,不敢置信的望向講台上的權力者。權力者一臉嫌惡掃視全班的學生,最後視線停在他身上。
「你快點回座位,不然平時成績扣十分!」  
  
打開家門,他放下書包,緩步走去角落的紙箱拿起一包泡麵,再用卡式爐燒開水。
媽媽在玩交友遊戲。爸爸不在。
水開了,他把水倒入紙碗,蓋上,靜靜等著。
沒有人說話。
到隔天早上他出門上學,都沒有人說話。  
  
他剩下一把刀,刀片剩一半的美工刀。
抽屜裡有很多免洗筷。垃圾桶撿來,洗一洗,放在裡頭。
他喜歡削筷子。
竹屑一條一條落下,刀的形狀漸漸立體。
一長條的竹筷很適合削成刀劍,他也總是削成這些樣子。
橫刀、朴刀、軍刀、斬馬刀、關刀、日本刀、西洋劍、中國劍、槍、蛇矛。
太彎或配件過多的他削不來,沒關係,這些也夠他削的。
握住刀能讓他專心,削下竹片能讓他開心。
這好像叫作快感。  
  
他是可以,但他不敢削得太漂亮。
曾經削了一把很細緻的乾坤刀(日本刀的原型),把手、花紋、血槽,他雕米粒般的修了一整天。
體育課上完,回來不見了。
他找到鐘響,起立、敬禮、坐下,撇到某個垃圾在手裡把玩著他的刀。
下課,垃圾把刀丟回他桌上,把手斷了。「你滿會雕的嘛,幫我雕一把天鎖斬月。」
他花了五分鐘削出一把垃圾應付。下節下課,被拉到後頭猛踹,好幾腳。
他沒有出聲。
    
他還是喜歡削劍,只是從細心雕琢變成大砍大劈。雛形出來,他就丟回抽屜。
不小心太投入雕出光彩的,抽屜內有暗層,他悄悄放到當成煙霧彈的漫畫的後頭。
他上學削,放學也削。
雖然白天跟晚上都是在做一樣的事,他不介意。至少他在學校終於有事可以讓他忘卻周遭,專注投入。
「老師,有人沒在上課啦!」
一個垃圾舉手,另一隻手指向他。
老師抿著嘴,視線掃到他身上,定住。
匡!粉筆被拋在桌上,巨大的人影踱步靠近。
人影停在他身邊,垂下的視線壓得他輕抖。
「拿來。」人影命令完也沒等,一手奪走了他手上的美工刀與雛劍。
啪哧。
「你上課再給我削這些有的沒的試試看。」
人影走到教室後方,把折斷的木條和美工刀丟進垃圾桶。  
  
下課,人影走掉,垃圾圍到他身邊,把抽屜裡的刀劍全拿出來一根一根折斷。
「我們都是為你好啊,你一直削這些東西以後變成鄭捷怎麼辦?」
垃圾們談笑風生,一根、一根、一根、一根….
他很震驚的看著眼前的臉,看著他們歡快的笑容,浮出了巨大的問號。
為什麼他們可以這麼快樂?
他真心想要到孟子墳前把他的墓碑砸爛。  
  
隔天。
鐘響了,老師走進。
起立、敬禮、坐下。
「課本翻到八十六頁….幹!」
老師低頭盯著放有粉筆,被他拉開的講台抽屜。
然後憤怒的拿起一個物體舉到面前。
「你他媽什麼意思!」
一個簡陋塞有棉花的布偶,上面寫著老師的名字。
被竹筷製的刀劍插滿全身。
「你要玩是不是?我就讓你玩到退學!我讓你今天就滾!」  
  
班上人大多驚恐望著他,幾個垃圾臉上帶著看好戲的笑。
他也在笑。自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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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一點下班,又是。
已經不是拖著疲憊的身軀了,從精神到肉體都是行屍走肉的狀態,他甚至是累到沒辦法思考,機械化的走向兩條街外的停車場。  
  
他站在公園的一座盪鞦韆旁邊。
(幹!我怎麼在這裡?)
公司大門到盪鞦韆中間的記憶完全喪失,他錯愕左右張望,稍微安心,還是在他的生活圈內,多走一個路口而已。
(醒著喪失記憶,這能不能申請職業傷害啊)
本來是想嘀咕,卻連動嘴的力氣都沒,只是心裡苦笑。
望向盪鞦韆。
他想起看過的日劇,有不少苦悶人坐在盪鞦韆發呆的橋段。成人加上鞦韆,直覺是赤子之心,實際解答是逃避。
(從這邊,盪到那邊)他眼中模擬鞦韆的軌道。(還不是都在原地?)  
  
拖著腳步返回原路,回神後反而更沒力了。
走到一排Ubike旁。
(啊,好像要快改成沒有免費時段了)
盯著固定架上頭的說明,版面內的藍燈亮晃晃,好似在飄。
(到台北來一年多,我都沒騎過。)  
  
輪子轉動。
(原來這是自行車專用道!)
他騎在一片紅磚上。走在上頭時一直理所當然,認定這是行人之路;前仰騎著車俯視,不過是高了幾十公分,眼中所見又不同,這條線,對自行車是友善的。
騎過幾塊地板,車子連震晃動,這才發現那處是破碎的,碎到石塊都已不知噴飛到哪。以往一步跨過,也都沒有感覺。  
  
轉向往大路騎去,撇開返家路線。他隨意,又刻意的決定方向。
路線很陌生,他越騎越有力氣。
想起《貓的報恩》片尾曲〈幻化成風〉。仰起下巴,感受風從臉頰掃過,哈著氣,笑出聲。路旁從房舍變成樹林,他騎進了郊區,原來他的生活範圍離綠地這麼近。
(探訪未知中成風!)有點興奮,國小看冒險卡通那種興奮,幻想自己無所不能、刺激、愉悅、毛孔賁張。
八點打卡。
幹。
如此氣氛下完全討厭理智,但理智很盡責的提醒了。現在兩點,回去梳洗,丟衣服進洗衣機,鬧鐘設七點,起床處理完去趕去,還可以睡四小時多。
去你媽的四小時。
他開始理智的想理由請假。  
  
他要騎,他也要睡,魚與熊掌都要。貪心有錯嗎?生活除了工作就是睡覺,都犧牲到這樣了,貪心有錯嗎?我才不貪心,這根本客氣到過分。
「我根本客氣!!!」
騎到斜坡,兩腿伸直滑下。
「我客氣客氣客氣,啊哈哈好涼喔。」
路上都沒人,自言自語的好時機。
「吃屎吧爛工作,吃屎吧爛制度,阿拉阿拉阿拉~~」
斜坡尾端,速度達到極端,嘴巴吃著風,舌頭伸出舔拭。
「阿拉阿拉阿拉~啊哈哈哈哈…啊幹!」
手一軟,自行車把手顫抖晃了兩下,他連人帶車的滾到斜坡底端一旁的水溝蓋上。
「嘶….幹….啊….」左右兩臂都是擦傷,頭上額角也磨破皮,針刺般的痛一陣一陣打來。
翻身仰躺,啊,右手斷了。
雷打到般的刺痛。
仰望天空,今天沒有星斗。
應該要有的,如果是日劇,這個時候應該要望著滿天星海微笑。
他還是看著天空,死寂的黑。  
  
(….連理由都不用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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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寶貝放風箏喔。」
螢幕捲動出一串照片,像是古早膠卷般那樣一格一格的串連動作,主角是個幾月大的嬰兒,笑、吐舌、握線、風箏線、風箏、笑。
她想夫妻倆給嬰兒手上塞線是折騰了多久。
結尾是嬰兒在媽媽懷裡,一隻手拈住太陽眼鏡固定在嬰兒雙眼前,附註:黑道嬰兒,0.7才。
78個人說讚。
    
「哈哈哈誇張耶。」
「小帥哥~」
「煞氣!!!!」
「老大,今天要砍誰!?」
    
留言一片歡騰。
她左手湊到嘴裡咬著拇指甲,想這父母拍照是把小孩當人還是當成道具在拍。
她甚至想這樣留言。算了算了,媽媽跟她高中死黨過一陣子,要是Enter出去也是添給那群貴婦繳舌根的話題。  
  
滑了兩層,又滾到一張全家福,這張正常點,夫妻推著嬰兒車,走過灑滿陽光的榕樹前。夫妻?誰拍?路人嗎,好意思啊,還走得自然像剛好經過似的,做作、做作、做作、做作鬼呦,你爸媽都是做作鬼呦,你長大也是做作鬼喔,做作、做作。
滾輪繼續轉,左手摸著肚子,從手掌變成手指,食指在肚皮上畫圈,轉、轉、轉。  
  
大學同學在螢幕裡站著,她老公把頭湊到她的肚子前自拍,方格內兩人的笑容:初心者轉職父母成功♥
    
「Fuck!!!」
她把頭往後甩,像是要把眼珠往死裡塞的狠狠閉眼皺眉。
另一個畫面自動又浮出來。
「我想問妳。」老公和她坐在沙發上,但不同張。
「我跟我媽聊了一下,事情發生就發生了,我也接受,但我跟她都覺得還是要把原因釐清…」老公停了兩秒。「聽說墮胎刮子宮導致不孕的例子很多,妳之前真的沒…」  
  
「幹拎娘破麻老機掰!!」
她在房間內大喊。那個老婊子,婚禮那天臉色就很難看,現在是什麼嘴臉她根本不願想像,但嘴歪眼斜的嘲諷面孔還是聚湊出來。
「老母兒子都一個樣,肏!」
仰著頭,眼淚滑到耳後。  
  
她在醫院就哭了,聽完醫生講了那句「很遺憾」,想逃開眼前報告似的,抓住一旁老公的手,臉塞進去猛哭。哭了一陣感覺這隻大手毫無反應,淚眼婆娑的抬頭望,看到一張撲克臉,眼神像是在打量什麼。  
  
回家進門,她怯生生的說:「….我們可以領養….」
「抱歉。」男人脫下外套丟到沙發,走向書房。「我現在不是很有心情聽妳開玩笑。」
門關上。
    
「幹!」
她又喊,反正沒人,反正家裡沒人,沒男人,沒小孩。
她還在狠狠皺眼,她瞎了、她瞎了、她瞎了她瞎了她瞎了。她結婚了,她選的,她瞎了,肏!  
  
那天晚上男人在書房沒出來,她獨自窩房裡哭很久,中途拿出手機滑了滑臉書,她想找人聊,但很快的就知道這種事沒人可以聊,她只能找手機聊,手機很會聊,手機什麼都能聊。
包含她不喜歡的話題。
她現在才發現自己臉書上有這麼多人在分享小孩的畫面了。
而且他們會一直分享下去,分享孩子走路,穿戴漂亮,上小學,登台比賽,跳起來殺球,烤肉,獎狀,學士帽。
他們會一直分享,一直提醒,提醒妳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妳這輩子的角色就是負責說:「哇,你小孩都長這麼大啦!」  
  
辦不到?
她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
因為我辦不到,所以責任都在我身上。
如果兩個人都辦不到,就不是只有我的問題了。  
  
她站起來,去找整理家裡院子的園藝用大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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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的是一家三口,載到一家人是挺難得的,受著社會氛圍檢視,沒車的一家之主比絕種動物還少。
「忠孝東路,謝謝。」男人坐進前座說。
(比絕種動物少代表根本沒有吧。)他在內心吐槽自己。沒再讀書就是這樣,邏輯不太好。
後座的小女孩抱著半身高的禮盒,鑽進車裡就追著爸爸問:「把拔,我想拆禮物。」
「不行,回家再拆。」
「你不是說壽星最大?」
「把拔更大。」
「噗~~~」小女孩鼓脹了臉頰,嘟著嘴噴氣。
這讓他想起了豬太郎,不知道現在電視還有沒有在播《小丸子》。
「拆、拆、拆、拆,人家想拆、拆、拆……」
「妹妹啊!」媽媽也出聲斥責,小女孩又「噗」了一次。
「這是叔叔的車,不要弄亂。」沉厚又無可反駁的聲音從前座傳來,小女孩聽了馬上安靜。
「…好我回家拆。」
「乖。」後照鏡裡媽媽摸了下女孩的頭。
「我很乖、回家拆;我很乖、回家拆……」女孩很小聲的碎碎念。
他把注意力轉回馬路,握著方向盤想到小丸子已經嫁人了。嫁給誰呢?好像是花輪,又好像是個踢足球的,叫什麼來著……?  
  
車上安靜了許久,男人終於受不了尷尬,開口問他:「你好年輕喔,這麼年輕就有自己的車啦?」
「啊?喔,不是,這是公司的。」
「喔,也對。你剛畢業?」
「退伍兩年。」
「喔~退伍就直接當計程車司機?」
「嗯。」
「喔…挺特別的。」  
  
player繼續播放沉默,他也懶得多說什麼。他不是一個寡言的人,只是年紀這塊兩年內已經聊得太夠了,話題怎麼發展他都嫌煩。  
  
「三百二,謝謝。」
「喔,好。」
後座的小女孩像是急著衝向遊樂園般跳下車,跑了兩步又跑回來探頭進來。
「叔叔謝謝!」
又轉向去拉住媽媽的手,十萬火急的往家裡跑。
「這邊,謝謝你啊。」
「不會。」
「你開車很穩,謝謝。」
他頭撇過去看向男人,禮貌回笑下。
「再見。」 
  
他從大學就在開車,找了份咖啡車的假日打工,最初只是坐在前座,某天老闆回程說自己不行了一定要睡,睡眼惺忪的教他怎麼踩油門剎車,就世界和平萬事如意的把他丟在駕駛座,自己一旁睡掛,留他帶著出生到現在腎上腺素飆最高的狀態開車回家。
之後就都是他開了。
比同學早早考到駕照,畢業入伍,運氣很好的抽到駕駛兵,主要任務是開車載長官聽他幹古,偶爾協助運送設備,或開小差出營放風。
相較同年紀的朋友可能連上路都很生澀,他早把四個輪子開得跟自己的腳一樣。
他很喜歡開車。  
  
退伍找工作,他決定找個跟車有關的工作。
物流太血汗,大巴要戰戰兢兢,校車除了上下課其他時間根本是工友,台灣車比螞蟻多,用車的工作卻沒幾種,懶得多想,便往幾間計程車的龍頭車行投了履歷。
只一個月,他就上山下海都去過,有客人要他台北開高雄,反正公司車上現在都配有導航,毫不在意的台一線就衝下去了,用計程車實現了個半環島。生手還不會找門路,夜晚的肥羊、假日的人潮,要怎麼宰怎麼鑽,他都還不熟悉,頭個月卻也賺了快四萬。等到上手,願意發狠,七八萬都不成問題。反而是工時限住了工資,計程車其實很好賺,又沒門檻,排隊等開車的永遠不缺。因為必須輪班,車子在他手上的時間其實也只有八小時而已。  
  
「唉呦,我兒子現在反而是這個家最會賺的人喔!我都不知道開計程車這麼好賺。」
他媽一開始是不接受的,整天打來要他找個有前途的工作。現在……
「可是你開計程車,交得到女朋友嗎?」
現在好像還是不太接受。  
  
計程車是能夠認識百樣種人的職業之一,更別提有三成以上的顧客都是年輕女性,他根本不擔心管道。
但是載了兩三個,他的自信很快崩壞。
每個女孩,隨身都黏著男朋友,叫「智慧型手機」的男友,根本不跟他聊天。
有次載了四個女孩,女孩們嘰嘰喳喳的對他年齡與職業的組合很感新奇,東問西問,一路問到目的地,笑容滿面道別,也就結束了。
他查覺到自己嘴太笨。嘴笨,一輩子都擦身而過。  
  
他開始努力搭話,不論男女老幼。
一開始很拙,又時不時得到冷淡甚至無視的反應,搞得自己很像拉保險的,那種受到敵視的挫敗感。他也接受了,初期本來理所當然,他維持著熱情搭話了三個月。
但沒有好轉。
像是頓悟,他理解到自己是習慣被動搭話的一方,別人對他有興趣,交談才熱得起來。
屢試不爽,勉強不來。  
  
他很乾脆的放棄了。
加上別人問他的三不五時都是「你好年輕,怎麼會來開計程車」,越來越簡短的應付,使他一天能搭建起的交流比他被開罰單的機會還少。  
  
他突然想打個電話給老媽,看到剛剛小女孩的禮物,他想過年時帶點東西回去,跟媽聊兩句探聽看看家裡缺什麼。電台不知道在播什麼小咖的歌,吵得他一把轉掉。
車緩緩停靠路邊,窗戶即刻發出兩聲「叩叩」。
後車門又流暢的接著打開,鑽進一個長髮女孩。
「呀哈,你好貼心,我手都還沒招就停下來了。小巨蛋那裡,謝謝。」
「….」
「怎麼了,你休息了嗎?」
「….沒有。」他輕踩油門起步。  
  
瞄了下後照鏡,發現女孩一直在看他。
「開計程車好玩嗎?」
「啊?」
「台灣你幾乎都跑過了吧?」
「呃….」
女孩挪動屁股,湊到駕駛座與前座中間。
「你有遇過奧客嗎?」
「有。」
「喔~講給我聽聽看好嗎?」
   
他想了一下,講了一個沒付錢想跑,被他飛撲在地上的老人。
「飛撲勒,有沒有這麼誇張。」女孩眼睛瞇成一線。
精神一振,他又講了有人在車上吃泡麵還夾來分他吃。
「有沒有這麼貼心啊哈哈哈哈。」
他整個人來勁了,思緒疾如電馳的理出好幾個奇人異事,一個一個跟她分享。
這個女孩笑容好可愛,笑得他呼吸有點困難。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很想和女孩一直一起笑。
車內氣氛是他領到這台車以來最好的時候。
小巨蛋到。
    
「一百二…一百元。」
「好….謝謝!」女孩塞了兩下剛掏出錢的包包。「搭你的車好有趣喔,你真好玩,掰掰。」
女孩拉開車門,他的腦袋開了不到0.5秒的會,結論是叫住她。
「等一下。」
「啊?」女孩身子縮回來,他稍稍鬆口氣。
「那個….可以問你的連絡方式嗎?不不一定要電話啦,臉書…LINE….都好,可以嗎?」
「不方便耶。」
「啊?」
臉蛋上還是掛著一樣的笑容,但熱度好像完全被抽掉了。
「我對計程車司機沒有興趣。不好意思喔,掰掰。」
掰的尾音好像還沒結束,車門就砰上了。
  
車裡很安靜。
他轉開電台。
"….還是要相信愛情啊"
魏如萱的歌剛好快唱完。他想起來了,小丸子還是三年級,誰都沒嫁,但作者希望她嫁給花輪。
"….渾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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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國父紀念館曬太陽是每日的固定行程,什麼時候固定下來他也忘了,這個年紀忘東忘西很自然。
他也忘了是什麼時候坐上輪椅的。

「瑪麗亞,妳在幹嘛?」
「跟趴趴聊天。」菲傭眼盯手機回道。
「聊什麼?」
「嗯~雖便聊。」

今天天氣很好,風箏像出巡似的全到上頭亂竄。
有個小孩的風箏一直飛不上去。小孩收回線,風箏地上灰撲撲的拉拖回手上,奔跑,過頭揮舞,放開。
啪啦批啦,風箏歪扭扭沾滿一地碎石,再重複。手上,天上,地上。

「瑪麗亞,妳在聊什麼啊?」
「跟他們縮~就很想他們啊。」

「HI爺耶。」
「H…」
聲母都還沒回完,孫子手轉籃球掠過消失回房,慣例沒到晚餐是不會離開電動玩具。
「耶耶你看電視。」
瑪麗亞把他推到電視前,細心整理一下圍兜,拎起他的雙手交錯放到腿上,轉身去準備晚飯。
兒子和媳婦都會忙到七點多,下班能遇見就一塊吃,卻多半是缺他缺她。「這年頭沒人在朝九晚五了。」兒子拿著好像叫觸控筆的東西在手機上點來點去,曾這麼說:「景氣爛成這樣,誰敢不加班拼啊,我還要養你們一家老小!」
媳婦很久沒講話了,家裡三個男人,她每個見了都沉著張臉。
「回家吃飯看那張臉就飽了,好像因為她那份薪水欠了大恩大德一樣。」兒子也曾這麼說。
他回想全家吃飯是什麼時候,畫面緩緩浮起,但像素描般灰灰淡淡的,線條還一點一點有如被橡皮擦侵襲,越來越濛。
他突然不甘放棄記憶,耗上似的猛想。
「粗換喔。」瑪麗亞出聲喊。
「喔!」孫子兩階三階樓梯跳下來。
他突然錯愕,發現忘了孫子讀到幾年級了。
試探問一下好了,練自己孫子讀到哪都不知道,我這爺爺是什麼樣子!
瑪麗亞把他推到餐桌,卻看到孫子把菜夾了滿滿一碗。
「我那場還沒打完,拿上去吃喔!」
孫子轉身跳進黑黑的樓梯走廊。

「瑪麗亞。」
「嗯?」瑪麗亞左手手機上點著點,右手機械式的塞菜。
「在跟誰聊啊?」
「窩兒子。」
「妳有兒子啦?」
「吼~講好多次了你都忘記,都快五歲了。」
「喔,忘記、忘記,嘿嘿。」
他抬頭看一下這張六人餐桌,又低頭夾菜。

一個小孩把高高飄盪的風箏緩緩的捲回來,他爸爸過來拍下小孩的頭,摟住太太,牽著孩子離開。
他脖子有點痠,歪了一邊看向紀念館旁正在水舞的噴水池。
「瑪麗亞。」
「嗯?」
「妳想妳家嗎?」
「想啊。」
「那妳想回家嗎?」
瑪麗亞眼睛從手機彈開,有點警戒的望向他,好像在觀察。
「…時間到了窩就會回去。」
「這樣啊…他們一定都很想妳吧。」
「嗯。」瑪麗亞繼續敲著螢幕。

瑪麗亞跑了。
合約快到期的樣子,但還需要繼續賺,所以跑掉合法變非法的,反正就是那麼回事。
仲介連連抱歉,說會找另外一個來。
「快一點,不然我公公沒人顧。」媳婦難得的開了口。

新來的也叫瑪麗亞,他問她為什麼叫這個,她說懶得想中文名字的都會被仲介取瑪麗亞。
新的瑪麗亞第一次推他到國父紀念館,他說妳可以用手機,瑪麗亞歡天喜地的說了十幾聲的謝謝。
「妳有兒子嗎?」
「優啊,爺爺你看,他很可愛!」
瑪麗亞獻寶般的把手機湊來眼前,他看到一張照片:約莫兩三歲的黑黑胖小子吃著稀飯,嘴上黏了一圈。
「妳會跟他聊天嗎?」
「他不會啦,看鋪懂。」瑪麗亞一臉歡喜的猛笑。
「不鍋我每天都會拍一張自機的照片給他趴趴,要拿給兒子看媽媽。窩怕他忘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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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結婚了。
決定婚禮日期的那天,男人擁她入懷:「把工作辭了吧,今後,我養妳。」
離開工作,仍有一卡車的事等著。婚紗、攝影、喜帖、宴會、流程,與一生一次為完美必須別出心裁的爆點。
打造星斗,別人用過了;不間斷的煙花,貴又俗氣;傾洩的玫瑰雨,沒有慢速播放其實很醜。她說一個,男人吐槽一個,兩人在新買的床上打鬧,天馬行空。
「我還有個開發案要想,妳決定吧,老婆大人。」
男人站起身管家式的鞠躬,她仰躺床上,撈住男人手指咬。

原來結婚那麼麻煩。
頭痛桌席的安排,她踢著腳丫翻婚紗DM轉換心情,轉頭問白馬王子意見,卻聽到一句:「你決定就好。」
匡噹!
碎裂的床頭燈是她憤怒的表現。
男人錯愕,想安撫的手被她一巴掌打掉。
男人皺眉:「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快被公司案子煩死了!」
她掩面,啜泣著。
一聲嘆息,她被溫暖的包覆住。
「我不是不管,這是我們共同的夢。只是妳設計,我實現。」
她哭泣的更劇烈,但心中的冰錐一瞬融化。

兩人走在紅毯上,感到幸福。她的幸福中摻有得意,源自所有女賓的欣羨。
場地、擺設、餐點、賓客、驚喜,一切都造著她設計的實現,成就感令她飄飄然。神父宣讀完,男人轉身面對白紗,「我願意。」輕牽起手,用鑽戒鎖住她。
「我也想要有這樣一個婚禮。」
一旁賓客的細語鑽進耳裡,像隻巨手把她托到好高好高的雲端。

「我上班了。愛妳!」
一周蜜月眨眼消失,老公親吻她,關上他們全新愛巢的門。
她迷茫的盯著門。
盯了很久。

把電視從一轉到一百;
爬完通訊錄所有人名;
掃過臉書、Instagram一遍,然後,再一遍。
她陷在沙發,扶著額頭,堅持許久。最後像是被挖起床上學的學生,腳部沉重的去洗衣服。

窩在老公的臂膀內,她說想要孩子。
「這麼快!?」老公聲裡一絲慌。
她帶著笑聲鑽進棉被。

兒子在育嬰房安睡,她虛弱也很安心的躺著。
「媽,我買中心裡面的月子餐就好了,不用麻煩啦。」
「不行,醫院都隨便弄一弄,我媳婦這麼虛,不補好怎麼生第二胎!」
「兒子啊,隔壁他們的女兒坐月子都是你媽弄的,交給她沒問題的啊。」
她轉身背對爭執,帶著一絲頭痛入睡。

婆婆幾乎每天都來看孩子,她帶孩子出門,婆婆也打來問清楚地點後腳跟上,走哪追哪。
「我要!我要!」兒子抓著比他還高的熊布偶,死活不肯離開,兩千多塊的標籤在她眼前飄啊飄。
她壓低聲音斥責兒子,婆婆攔上:「小孩就是該有個快樂的童年,讓他哭壞了身體怎麼辦?」抓起布偶牽著兒子的手走到櫃台,轉頭說:「來結帳啊。」

耗到晚餐時刻回家,兒子和婆婆手牽手走進門,她從後車廂扛上大熊跟入,見到沙發上公公手抓報紙,翹腳說著:「喔,回來啦。」
「爺~」兒子跳到公公腳上。
「乖。」公公疼惜的摸著小腦袋,轉頭說:「孩子餓了,快煮飯啊。」
她覺得有東西斷了。

「我的收入很夠用,為什麼妳還想出去工作?」
她解釋自己閒不下來,多賺的錢也很夠請保母。
「閒?妳顧兒子還可以很閒?為什麼一定想往外面跑?真的沒事也可以去幫我媽那裡打掃啊?」
她驚慌的望向男人,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
「妳到底在想什麼,給妳當家庭主婦享福還不知足?」
匡!
男人甩門出去了。
她睜睜的望著門,門很密,幾乎沒縫。

「喂。」
「喂,是我。」
「欸~~好久不見!哎呀現在也沒見啦!最近好嗎?」
她說兒子三歲了。
「天啊,也太快了吧。妳穿婚紗的樣子還好像在昨天而已。」
她問同事最近好嗎?
「老闆還是一樣賤!可是…我當上經理囉!升官那天我跟我男人晚上喝得跟瘋子一樣,我們說好存夠婚禮的錢就結婚!妳知道嗎,妳的婚禮真是把我跟我男人嚇傻了,等我要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找妳當顧問,辦得那樣轟轟烈烈~風風光光~人人稱羨……怎麼,怎麼了?妳在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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