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這篇文章從誕生就鎖起來未公開過,僅供親朋好友閱覽。現在心情低落,回看此文反而覺得很沒什麼,其中提到的班導師,今年過世了,似乎再怎麼小心眼都沒啥好計較了,於是乾脆解碼,橫豎命一條,丟臉總不會丟死人(禿頭布魯斯威利衝進槍林彈雨中貌)。


06年6月6日,是撒旦的吉日,當天零時整,我便感應魔鬼真實存在。

10餘枚小學同學於失聯約20年後,集中一晚爬滿我的MSN,瞬時東拉西扯,七嘴八舌,憶往開今,舊帳新批,拉拉雜雜哈拉到凌晨四時方休。我一邊在聊天室爬文追憶姓名,一邊點閱全數錯過的歷年聚會相簿,連驚九九八十一次,兒時喜怒哀樂憬然赴目,彷彿靜心可聞Celine Dion拔尖咆哮It's all coming back to me now。

從沒提過,我的青春期並不快樂。

小學高年級起,青春小鳥察覺苗頭正對蠢蠢奮起時,肥胖的我卻無法解釋何故地開始閉鎖,關窗關門。

原因之一,我處在可比天海祐希女王管轄區還爭名逐利的精實單位。小學五年級重新分班一次,座號順序按導師評估「出息程度」排列,男生和女生的前10號,幾乎準確印證班導「慧眼識人」,每每交叉佔據月考榮譽榜;而從未擠進10強,興致一來還在40名以外流連忘返的我,座號卻是這般矛盾的4號。至於平凡如我何以明白「座號密碼」?因為老師把我叫到跟前親口洩密,其居心可測:「你看你,本該是全班第四名,考這麼爛,老師的面子往哪擺。」

失衡的我,於是尋求哲學的慰藉......才怪,小學生只有歇斯底里才會神交蘇格拉底。我誰也不認得,暗自摸索出存在的意義,就是插科打諢,成為班上一介甘草人物。跟同儕分享一知半解的黃色笑話,好說歹說也算一番含辛茹苦的奮鬥啊。

然凡定位小丑,笑聲反面總有點滴帶淚的。我很容易被女生欺負,跟男生對立,幾件不明就裡的往事中,甚至有遭人擊倒在操場的動作場面,他出拳的力道簡直像尋殺父之仇。但回憶不堪考驗,我始終不記得為何挨打,唯一可靠的猜測,大概是嘴太賤了。

中學變本加厲,誤入升學資優班,人的價值全來自成績,老師永遠以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待我,我也永遠以唉你不懂我的心態自暴自棄。跟班上眾生格格不入的劇情越演越烈,家長還被約談赴校。沒滋事,卻約談,哪怕吾師執教生涯遇過最無害乖巧的問題學生,就是我了。

把自己的失敗賴給外在環境,便是個更失敗的輸家。還好大概可能我也許不是這樣的人,因為我懂得檢討。但身處迷宮的人怎能奢望計算前景規劃方向,這比邀忠仁忠義跳大河之舞還糊塗殘酷吧。於是不論再怎麼三省吾身,當時的我還是慘得很具體,灰得很踏實。

直到很久以後,幸賴一齣悶戲《The Hanging Garden》派出動人托辭,全盤劈解了我少年維持到青年的煩惱。

故事男主角從小懷抱著一個龐然不欲人知的祕密。有時祕密太巨大,即使委付的姿態再謙遜也絕無法遭遇善待,於是他學著低頭,開始吃。能吃就是福啊,看到孩子吃,大人寬慰縱容的面貌足感動天。豁然間,他的「人生出口」政治正確地導向成「食物進口」,一直吃,拼命吃,只要吃,等於得到救贖,只要吃,便能交換諒解;從小胖子吃到大胖子,直到吃得非常之胖,龐然到跟心中祕密一樣巨大時,他出走,和祕密一起消失了。

斷絕鄉音若干年後,因非喜即喪的親故(好像是妹妹結婚還是誰嗝屁了),他重返彷彿暌違世紀的戶籍地。又驚又喜的左鄰右舍全家老小,都沒一眼認出他來,他瘦了,臉孔身型毫無蛛絲馬跡可辨他是當年的胖子。

他推開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門,突然看到一個小子竄出,穿越廚房,爬上碗櫥找藏妥的餅乾,大吃特吃。值此長假歸鄉,小子三不五十在他眼前晃蕩,但只有他能見著,沒有第三者證實小子存在。

於是他在老宅地毯式搜索小子行蹤,蒐得滿手隱諱的碎片,碎片的巨集令他徒然憔悴。

跟龐然不欲人知的祕密重逢,就算老天見了也憔悴。

電影末了,小子上吊在後院的樹,死了。男主角晃神來到樹下,鬆綁繩索,跪在如茵草地,抱著肥胖的屍體埋首哭泣,憂傷得不能自已。

走出戲院,我緊張萬分,整天沉默。

因為我瘦了,臉孔身型毫無蛛絲馬跡可辨我是當年的胖子。

如今小學同學於撒旦日成群結隊報到,似乎就是我非喜即喪的親故,一但我能鋌而走險與之聚首,必會見著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胖子,孤零零地吊死在迷情小學的操場上。

(完)

後記,6月8日中午我赴約了,五人小聚,歡天喜地。回家後,敏銳的洪在MSN上丟來訊息「我覺得你社會化得非常完善」。我只明白有個小子,很早就沒戲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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