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似乎有點江湖味,其實談的只是家中排行老二而慣用左手寫字的小兒子。本來我一直努力當公平的媽媽,現在挑他來寫,一來是他的寶貝「事蹟」較多,再者他不像女兒那麼怕人家說她的「壞話」。

   

老二出生時的體重居三小之冠,頭圍亦是,胖嘟嘟的大頭和圓通通的身驅,很像當時電視臺正播映的卡通主角小浣熊,而他成天忙著爬高上書架或從椅背翻降,跳來躍去的活動力也強如那隻浣熊。

 

因為他一歲多就當上小哥哥,趁我無暇分身之際,他可是吃過碎石子和鼻屎,也曾不聲不響地玩水玩到馬桶裏;家中無沙,便玩米、玩鹽、還有去汙粉、痱子粉……再不然把餅乾碾碎了也成。他就是愛拿茶杯當積木來堆疊,氣球偏要故意放掉試試「後果」,畫畫呢總嫌紙張或小黑板都太侷促,要嘛往自己身上發展,能作大壁畫乃至全屋頂的大塊地繪當然更痛快。彩色筆粉筆也太小兒科了,不如拿拖鞋沾泥水去拍印……於是每每一個泥人、水人或白粉雪人憨厚無辜地來到眼前傻笑,除了心疼又奈他何?

 

老二最早發出的聲音既非媽也非爸,而是多情婉轉的「阿哥」﹙哥唸三聲﹚,大約早就羨慕哥哥每天一早便能出門,一天哥哥上學前他本在樓梯間畫黑板,等我轉身弄個早餐竟已不見他。在巷弄間一路焦急搜尋他時,直後悔不該給他取名為「遠」,一歲半的他穿著五元一雙還稱不上是鞋的布套,能遠征到那裏?會不會遇上了拐子?最後是鄰居在一家幼稚園裏發現了他,他正歡歡喜喜、大模大樣地與一群小朋友一起「上課」吃點心呢!可能他隨哥哥之後下樓,卻沒追上哥哥的娃娃車,就自作聰明跟著一些也穿圍兜的小朋友走進去了,第二天他又食髓知味地直嚷:「出去!出去!」

 

自己出去找幼稚園是他「萬事不求人」最驚人的一次演出,「小遠喜歡小遠」的聲明也有自給自足的灑脫,至於自己跟自己下棋,左手「我」走右手「他」走的結果,當然通常是那個「我」贏了。吃飯夾菜起初也是大剌剌地自己用手抓最快嘍!想吃餅乾才不必像妹妹採取什麼拐彎抹角的暗示法,乾脆自己動手即是,不過他絕對會分發給哥哥妹妹共享之。

 

他捧吃楊桃像吹口琴般愉悅,最愛的西瓜則要啃到見青皮才罷休,看起來特大的門牙的其他用途是「剪」指甲以及「拆散」養樂多瓶子。他雖然愛吃卻不貪心,妹妹長牙前要喝柳丁汁,他只認分地要求榨過汁的餘渣;有次把維他命C當糖多吃了幾顆,他也很有良心地來個睡前懺悔,並跟我報告「多吃會拉肚子」的試驗結論。

 

睡前煩惱可能是上學以後的事吧!有時身體發冷耳朵卻燙得發紅:「好討厭!為什麼他們要意見不合嘛!」在床上翻來覆去又睜眼作「沉思」狀,問他怎麼還不睡?他一本正經地宣稱:「我在失眠」,失眠?!他小時候可是說睡就睡的:不論躺在洗澡缸裡、坐在馬桶上、半跪在床下找玩具甚或飯吃到一半,前一秒還在玩水唱歌等等,才轉眼就呼呼睡著了,簡直比美他常說小叮噹漫畫中大雄零點九三秒的入睡記錄。後來他又有一個要「歪歪睡」才會「累」得很快睡著的歪理論,至於「睡過了屋頂」﹝比睡過頭還高一級﹞想賴床的話,則有這樣的託詞:「枕頭還沒有醒來呀!」

 

他的「物與」精神和「擬人化」聯想無處不及:原本能吃能睡膽大能吼還算稍有獅子座之風的他,忽然有一天怕起窗帘來,因為「窗帘在生氣」,又一次是怕壁上的小燈,則因它像卡通頑皮豹中一個會咬人的人;而杯子打破了固然可憐,路燈被迫罰站也可憐,兩支水果刀對叉,剛好較小的一支沾著水,他便認為:「小的那一個被大的欺負了,你看它在流淚呢!」要他丟棄舊的牙刷,他戀戀不捨之餘還慨嘆:「剛剛還在我嘴裏,真是人世無常!」自己讓兩隻拖鞋經常散東落西,每次不易找齊卻怪道:「為什麼他們兩個總是愛吵架?」上學時因為東西太多扣不上他的藍書包,便拍拍它說:「小藍,你該減肥了!」

 

說到書包,小遠有一次自省自問和同學有何不同,他妹妹當即搶答曰:「你的書包最髒!」這個答案大概無人有異議吧!連他自己亦以「聯絡簿破破爛爛的才容易找」來開脫其邋遢,還有一堆類似的懶人說辭包括:污垢有保暖的效果,所以冬天洗澡容易受涼,而頭皮屑增加嘛!只因「冬天到了就會下雪」,衣領忘了翻出來正好可以當圍巾啊!睡褲早上脫成反面,晚上照穿不誤,第二天再反一次不就正常了?一天正一天反才有變化多好!倘若反穿了外衣,他口說那樣新潮,其實平常行為頂保守,至今他沒買過一條牛仔褲也避用腰帶,主要原因是不喜束縛,記得他小時候曾經不習慣多穿一條褲子,認定那實在是個麻煩——又麻又煩!可能身上發麻兼心中煩擾吧!

 

一再宣稱不喜歡文學現在如願學歷史的兒子,小時候原本對音韻文字還頗敏感,他曾如此描述注音符號四聲的表情:「一聲是笑,二聲是哭,三聲是難過,四聲是生氣。」認字時忽發現「得」字看了很喜歡——「好像在對我笑」,學寫字則說「農」字寫起來很不舒服,至於三十九為什麼聽起來比四十要多?只因他覺得「九」這個數字比較威武。

 

說來文字跟數字的筆畫原都順右手人之便,左撇子老二初寫阿拉伯數字23總如鏡中反影,上小學為了讓寫功課好玩一些,他硬是把ㄋ拉成一隻長腳鶴,叫趴著的ㄟ站直,寫ㄑㄩ時先把ㄩ變作一個大胖桶,害ㄑ掉陷其中,寫ㄏㄠ則把ㄏ擴張為大頂棚,讓一個小可憐蟲ㄠ蹲在下面納涼。每個生字該寫一行的,他偏要一筆畫當一個零件地變成組裝作業線,造句也要頑皮一下,「越……越」他就故意造成:「他到了越南,又越過邊境到寮國。」

 

或許左撇子的右腦結構真的不大一樣,他常發表一些似是似非的妙論,才不過唸了一個月的幼稚園小班,因為班上陸續有新的小朋友加入,他便覺得自己變舊了,同理假使從第一到第三,他寧可選「最新的第三」,因為第一是最「舊」的。而聽說白吃是不付錢,他便推演為黑吃是付兩倍的錢,中間應當還有付三分之一的黃吃、付三分之二的綠吃、付一又三分之一倍的紅吃以及一又三分之二倍的藍吃。

 

有一天他很鄭重地宣告:「狗是君子」,原來出自「君子動口不動手」。當他說他的年齡比爸爸大,我方納悶,他立即補充:「是距死亡的年齡」。妹妹生日要求他送一個重禮,他說送個啞鈴好了。他常喜歡出題考問妹妹:誰有黑色的血?汽車是也。掉到無底洞中會如何?無底應該跌不死吧!答案是餓死。為什麼會有人往臭水溝裏跳?自殺的話也還不夠深,很可能是被偽裝草地的浮萍給騙了。跳樓大拍賣、吐血大拍賣到底在賣什麼?前者賣的是電梯,好讓跳樓的人快速登樓,後者賣的是檳榔也。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在那裏?「當我單腳站立時,就以最小的面積擁有一口人。」不過一會兒他又修正為「表演疊羅漢疊最多層的地方」。

 

喜歡地圖關心地理的兒子,國中時參加數學競試的午休空檔,我帶他逛郵政博物館,誰知他不好好欣賞郵票,卻一路忙著考自己各國的首都;等公車在路邊仰首,原希望他跟我一起領略木棉未開花的禿枝之美,不料他正專注地拿它們當迷宮來玩。然而他的美感又會出人意表地蹦出來,譬如他能讚賞罐頭鳳梨片的形狀色澤,而湯面漂浮的豆芽梗竟讓他聯想到枯木了,還用蕭瑟一詞。同樣的說他懶呢,他可又會為了一篇報告跑遍大小圖書館,還曾一個人騎腳踏車從木柵經三峽遠征桃園大溪,另一次則經平溪越嶺到瑞芳、基隆。

 

再說幾句好話吧!能以寬容的彈性對人對己對事可能是老二最大的資產,圓球破了便當作橄欖球玩,球鞋不知為何走起路來吱吱作響,就姑且號稱為「氣墊鞋」,床單磨出了毛球,他認為「正好順便抓癢」。家中改吃胚芽米,還怕他們不習慣,他的說法如下:「還是吃胚芽米好,這樣偶爾吃白米會覺得特別好吃,而別人平常吃白米也不覺得好吃,換胚芽米就難吃了。」而當糊塗老媽炒菜忘了放鹽,他即用櫻桃小丸子的語氣說:「沒﹝ㄇㄛ′﹞關係,沒關係。」還說吃豆莢本是取其音效,非豆莢的話,他又搬出缺鹽地區望鹽而食的故事,安慰我道:「只要心裏覺得是鹹的,就會有鹹味了。」

(1998)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hiteworld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