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R1227-04   
 
相思樹
 
 
鉻黃
 
四月中旬以後,北投的山上才剛換過嫩綠的新葉不久,相思樹接著開花,將整片濃綠的山頭染上鉻黃色。在初夏的季節裡,搭捷運經過附近,我會轉頭看看車窗外點滿黃花的山頭,想像著山上步道漸漸鋪滿掉落的黃花的景象,如果沒時間走進去看看,那麼,山頭綠裡透黃的顏色很快就消褪了。
 
三月初,我開始刻製一幅木刻版畫《有相思樹的紗帽山》,畫草圖時,前景就是一棵相思樹,那是我到山腰散步途中遇到的一棵老樹,長在山谷的陡坡上,看起來長年被風吹著,彎腰駝背的樣子,擔心畫不好會變成一棵老松樹。剛開始,我很有把握地將紗帽山刻好,看著這棵樹的粗略草圖,一時找不到方法入手,停頓了好久。想起我小時候常在相思樹上攀爬,感到親切又熟悉,知道樹幹構造簡單,枝葉細密很複雜,卻也從來沒想過要畫這種樹。好幾次,我又走到山腰再仔細觀察,直到相思樹都開花了,才順利刻完這張畫。
 
我做完這張畫之後,才重新認識老畫家郭雪湖的作品。以前我只留意他的幾張成名作品,後來才發現在《朝霧》這幅膠彩畫裡,第一次看到相思樹被畫得很優雅,令我感到莫名的興奮和熟悉感,那是一九三二年,在他二十初頭的年紀,已經對這種樹的生長結構和細節能充分理解,現在看起來仍然覺得描繪真實生動。即使這張作品僅能看到黑白圖片,他在屋旁的池塘裡,畫著長滿荷葉和枯萎的蓮蓬,不難看出是夏末初秋的殘荷呀!有點霧氣的樹林裡是一間蓋瓦片的板屋,而畫在屋旁的那兩棵樹,就是令人眼熟的相思樹。即使台北郊外的場景早已不是這樣,對我而言,還是很接近以前在鄉下的居住氣息。
 
在另一幅《南國邨情》裡,相思樹再度出現在一個角落裡當主角。這幅膠彩畫作品在一九三四年入選「台展」,據說當年收藏在「台北賓館」,雖然沒有機會看到原作,單從黑白圖片裡,可以感覺到這位年輕畫家對於他的生活場景理解力十足,將繁複的場面構出有秩序感的圖像能力驚人,並極富耐心地畫出觀察到的細節。所以看到結實累累的木瓜樹,芭蕉,還有倒掛在棚架上的長長絲瓜都躍入紙上,池塘和小菜園裡也長出許多蔬果植物,在畫面裡充滿生機,即使住在荒郊的竹籬土角厝裡,看起來生活也很恬靜呢!
 
其實,相思樹早就出現在一九三零年畫的那幅《柳塘翠鳥》裡,這看起來像是中國畫常用的標題,但是畫裡的主角卻不是飄逸的垂柳,仔細看,水塘邊確實是一棵正開花的相思樹。我在美術館看到這件當屏風的巨幅絹本膠彩畫時,還是可以感覺到早晨開始溫熱的陽光照進池塘,疏密有致的枝葉微微地搖曳著,而開著熱鬧點點的黃色小花,像螢火蟲在幽暗泛黃的圖畫裡飛舞。
 
在他那個年代,我也看過呂鐵州的圖畫裡偶而出現相思樹,他畫得也不含糊。但是對於習慣率性筆法的畫家,似乎很難將這種枝葉纖細的樹樣當主角呢!由此可以想像,那時候的台灣畫家已經流行寫生,南國島嶼的真實風物紛紛出現在圖畫裡,以此有別於北國的日本畫。
 
都市的風景不斷變遷,許多生活場景的原貌無法追溯,儘管如此,看到這些圖畫彷彿是過去場景的肖像,仍是真實存在我眼前的風景,就像當年台北郊外常見的景象,不就在車窗外那滿山開花的相思樹林裡!
 
 
 
牛稠仔柴
 
相思樹似乎遍佈在生活的週遭,用處很多,不過,枝葉細密,點點的花朵不起眼,樹的形狀也顯得平凡,只有當整片樹林開花時,才顯出相思樹存在的特別。在我的記憶裡,相思樹是一種堅硬牢固的象徵,卻不像名字聽起來那麼柔情浪漫。
 
 以前我從老家搭火車往台北,經過牡丹到瑞芳的途中,鐵路沿線的煤礦場和漆黑的房舍總是會吸引我注意,每次火車穿入幾公里長的三貂嶺隧道,在漆黑漫煙之中,好像要進入一座地下煤礦之城,爸爸在那裡工作,我們村子裡也有不少鄰居去那裡當礦工。我爸常提到在他十幾歲就開始當礦工,礦坑都在地底下2、3000公尺,挖煤炭的坑內狹窄高溫,不過,我媽說我出生前就常跟她一起推煤車出入礦坑。
 
他們最早工作的礦場在深澳坑,那裡像是礦工的聚落,房舍大都是低矮而漆黑的馬口鐵浪板屋,阿姨的家在那裡也蓋成這樣。煤炭場在附近,阿姨每天一大早去炭場燒煤炭,姨丈每天帶便當出門挖煤炭。媽媽說她的童年在那裡,她帶我去過好幾次,所以在我的童年記憶裡,也曾在阿姨家度過一個長長的暑假。
 
阿姨家的對面山坡是一大片相思樹林,鄰居的小孩常帶我去樹林玩耍,阿姨有五個小孩,偶而會跟他們去阿姨燒炭的地方,一起幫忙灑水控制火勢,抬竹簍鏟煤炭當玩樂。走到礦場附近,路邊有許多防空壕,除了壯觀的黑炭小山丘,還有一大堆烏黑老舊的木頭,那是從礦坑內汰換出來的坑木。後來聽我爸說,他們在礦坑內挖煤炭時,隨時得用這些牛稠仔柴支撐礦坑,不然會有崩塌的危險,這些木頭,大都來自相思樹,坑內鋪軌道用的枕木,也會用到。看來礦坑內的安危,彷彿維繫在這種俗稱「牛稠仔柴」所構築的支撐力!
 
我在鄉下的童年,跟牛稠仔柴也有密切關係。我們家附近的山頭有許多相思樹林,有一段時間,好幾個山頭的相思樹林被外地人買走,他們說要鋸成木頭送去礦場。不久來了一群陌生的鋸木工人,樹林很快就被鋸光光,每棵樹被鋸成幾截,四呎或六呎分別堆疊在山坡上。山上需要人手搬運木頭的消息令我們閒不住,我和鄰居的小孩都樂於上山搬木頭,那時,我還不曉得木頭的用處,只知道扛一百斤可以換幾塊錢,所以常在假日或放學後結伴上山搶木頭。
 
牛稠仔柴的收集站就在我家附近,用木頭架起的大秤台像一座臨時戲台。搬來的木頭各自堆疊在路邊空地,每隔幾天就有人來秤重點交。來點收的人通常在傍晚時分帶著大秤出現,我們各自將木頭搬去秤重,大家都在秤台前圍觀看熱鬧。那個陌生人站在高高的台架上,操作一根長長的大秤,將秤勾吊起一捆沉重的木頭,看他吃力地移動大秤錘,來回挪移之間,確定木頭的重量停在相稱的刻度上,然後看著自己所得的斤兩記在帳簿。
 
 陌生人將點交過的木頭油漆點記後,才開始數錢給大家,看到每個人拿到勞力所得而滿足離去的樣子,我手裡握著幾十塊錢回家,也足以忘記肩膀扛木頭的痛感,這時的收集站,像散場的戲台。外出的礦工也在傍晚時分回來,他們拎著空便當走在碎石路上,遠遠看到三三兩兩的身影,我也知道爸爸會在其中,村子裡炊煙四起,那似乎是大人和小孩結束一天勞動的信號,這時才顯得輕鬆快活。
 
對於礦工的印象,人家都說:「入坑內,看無人,出坑來,才是人!」的確,媽媽若在天黑還見不到爸爸回來的身影,會感到不安,有時她會詢問經過家門口的礦工同事:「阮翁有跟恁搭同班車轉來沒?」有好幾次夜色裡,媽媽急著地出門到別處去問回到家的礦工:「阮翁呢?阮翁呢?你有看到阮翁出坑沒?」每次爸爸搭末班車回來,在黑夜裡出現在家門口時,才覺得晚風吹得柔暢而平靜。
 
 
 
山林裡的精靈

我開始讀小學,正是美國太空船阿波羅11號登陸月球不久以後的事。好幾年當中,雜貨店賣給小孩子的玩具都充斥著太空船以及在月球漫步的太空人,還有許多007電影的圖像,後來我們在課本裡讀到有關嫦娥奔月的故事,大家都把古裝的嫦娥塗畫成太空人的樣子。

我們的村子以前叫「五美村」,至於「五美」的由來,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村落散佈在小山脈之間的狹窄縱谷地,山腳下大都是耕作稻田,有一條深長的溪水蜿蜒其間,從鹽寮流入大海。如果有說得上美的地方,那麼,應該只有這些田園的景色吧!至於人為的低矮灰沉的磚牆瓦屋,或是一些沒翻新的土牆茅屋,不知道住了幾代人了,也沒有以前的畫像或照片,總之,在原始的自然面前,實在看不出村落怎麼演化來的。若有古蹟的話,大概是那幾個攔水壩,用溪底堅硬的大石頭堆砌,是很古老的水利工法,此外,墳場裡那些刻著久遠年代的墓碑也算吧!我們的村子跟鄰村合併改稱「美豐村」,而原來那個村名,我一直記得。
 
夏天的晚上,我們常常在曬穀場的院子裡乘涼,習慣鋪上一塊大草蓆,大家躺著說笑玩樂。我也喜歡這樣,躺在地上望著銀色的月亮,倒掛在四周都是黑色山脈之間,耳邊聽到「吱吱」、「咯咯」蟲鳴蛙叫聲,直到晚風漸涼才收拾草蓆。沒有路燈的夜晚,很多螢火蟲的光點,漫飛在黑暗中很顯眼。攔水壩的溪水流洩聲,寂靜的夜裡更加清晰響亮,不停地縈繞在耳邊月光穿過雲層,照亮夜空,看到雲朵遮住地面的黑影,一團一團地緩緩地移動,好像在田野走動的人影,越過山頭。那看不清楚的山林黑暗處,在小時候的記憶裡,是一處神秘而令我畏懼的角落。這樣的夜裡,我似乎還膽小,望著漆黑夜幕裡的田野四處,盡想著那些傳說中的魔神仔就要開始活躍,對窗外的動靜不敢多看一眼。
 
「魔神仔」長什麼樣?有可能化身作一隻山羌或山豬,也有可能變成一棵樹,甚至是可以將人吊起的竹篙。然而,聽起來每個人遇到的情況都不一樣,習慣在半夜出門抓蛇蛙的阿伯說,他有一天晚上越溪到山腳下的田溝抓水蛙,為了抓一隻肥大的水蛙,竟然兜了一晚,天亮醒來時是躺在另一個山腳的田埂裡。另外一個人說他有一次去山上砍柴,午間休息片刻之間,做了一個夢,看到眼前有一頓魚肉豐盛的午餐,他吃飽很高興,醒來時,發現嘴裡不是咬雞腿,而是吃一支老蚱蜢的大腿肉呀!
 
擠在草蓆間,聽到大人講那些指證歷歷的奇遇,無論如何,還是讓人既好奇又害怕。聽起來,山林裡的魔神仔似乎喜歡嚇唬人,還不至於傷害人的樣子,但是這些印象留在心裡,總是害怕自己也會遇到這種事,彷彿青翠茂鬱的山林到處充滿了精靈的神秘氣息,以至於不太敢入林撒野。
 
我和鄰居的小孩還是鼓起勇氣,結伴從欄水壩越溪到對面那座山探險。第一次去,我們沒有防備地穿過如刀陣的高大管芒叢,經過相思樹林,山腰是一片青松林和雜樹林。只憑著大人跟我們指點的模糊印象,走在那條幾乎沒有人跡的山徑,除了擔心遇到毒蛇,怕惹到虎頭蜂,更害怕怪物出現,說不定嚇人的魔神仔隨時會出來跟我們打招呼,總之,森林裡的原始狀態處處都讓人產生精靈的幻想,即使那是個有陽光的天氣,樹葉濃密遮天,林間陰暗,滿地青苔,感覺到一股陰涼的風吹上身,這時,大家都專心移動腳步不敢出聲,更害怕自己落單走在後頭。山腰裡轉彎,看一處長滿青苔的殘壁廢墟,氣氛不尋常,也許大家都有默氣地想到魔神仔住過的地方,突然,我們驚慌地快步往上走。
 
第一次走到最高的山頂,原來山頂長滿野生的樹梅,我們欣狂地邊採邊吃樹梅,然後爬到高高的樹上才能看到遠方。看到自己的家變得很渺小,大海在前方不遠,雖然不知道山的背面是那裡,但是,視線可以隨著家鄉的山脈綿延到遠方。
 
再一次上山的回途中,我們好像真的遇到魔神仔了。那天下山回到山腳的入口,傍晚的天色有點陰暗,田尾那邊有一棵高大的筆筒樹伸展著枝葉,突然間,帶頭的同伴停下腳步,張開手攔住大家,看到他用驚慌的眼色望著筆筒樹,在尾端長著捲曲像傘柄的嫩芽處,好像看到有一個矮小的白鬍鬚老人拿著拐杖,站在樹上向我們招手,心裡想起魔神仔的教訓,還來不及說出口,看清楚模樣,突然間,看到大家發瘋似地跑光了,我也受驚嚇,一路狂奔回家。
 
後來,我和鄰居的小孩常去另外一片山林,不是去探險,而是一起去搬運牛稠仔柴,這樣自己可以賺幾塊零用錢。大人和小孩勤奮地來回穿梭田野,將一根根粗大的木頭從山裡搬出來,讓卡車一趟又一趟地載走。眼看陌生的鋸木工人將樹木一棵一棵鋸倒在地,我們都很好奇地猜想魔神仔到底住在哪裡。所以我每次在途中經過樹林就會產生不安的想像,總是以為魔神仔化作精靈般的白鬍鬚老人站在樹上嚇人,心慌地快步走,忘了肩上扛著粗重的木頭。最後,看到山頭漸漸光禿禿了,怎麼伐木工人還相安無事,沒被嚇跑?山林發生了重大改變,即使如此,怎麼都沒聽說魔神仔現身守護山林呢?
 
夏天的晚上,我們仍然喜歡拿著草蓆鋪在沒有燈光的院子裡,躺在月光下吹著涼爽的晩風,那時,在四處寂靜的夜裡,大家都知道月球上沒有人住,也沒有傳說中的兔子,那麼,當我望著裸露在夜空的皎潔明月時,就沒有傳說來干擾我的想像。村子裡的小山頭光禿之後,在草蓆間,再也沒聽過魔神仔的傳說,從此,我能安心地面對家門前這片田野,除了繼續在陽光下的勞動和玩耍,沒有魔神仔來干擾,我可以好好注視沒有月光照耀的角落,不再害怕面對黑夜風景裡的動靜。即使,那些山頭慢慢再長出草木來,變成新樣貌,但是,那條去山上探險的原始山徑消失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接近。
 
 
 
戰鬥陀螺
 
冬至是冬天,家家戶戶人搓圓,大娘叫我來食圓,二娘叫我閣再添,三娘在灶腳頓腳張白目,三三九九,才食你九粒圓!
 
去年冬至,我回老家吃湯圓,聽到媽媽這樣唸著很順口,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到呢!我好奇地詳問,趕緊找筆記下這首唸謠。她說這是以前當放牛童的心聲,若遇到主人家的妯娌對待不同,吃飯還得看人家的臉色。難怪,我小時候常聽到媽媽這樣對我說:「看你欲好好仔去學校讀冊?抑是欲去做看牛囝仔呢?」她總是如此勸我們要多讀書,長大才會像人樣!
 
我在鄉下的生活,除了上學,還有家裡的勞動,日子過得簡單平靜,就像我唸到國中二年級結束,還不知道有高中聯考這回事。學校將升二年級生能力分班,我的成績剛好被編在最好班,來到這個班級,看到班上的男女同學都想讀書,也很聰明,我很自然地受到許多激勵。雖然我的考試成績在班上很普通,但是大家都不知道有補習這回事,所以一起上課學習的日子過得很單純快樂。
 
國二結束的那個暑假,台大的慈幼社來我們學校辦暑期育樂營,這個活動過後,這群大學生很快又回來學校,臨時通知班上的同學到學校上輔導課,大概是看到我們要升國三了,還天真地過著不知道聯考的日子。他們把教室當宿舍,開始為我們擬定一套複習課程,每天刻鋼板印講義,很熱心為我們講解。他們也喜歡在課餘跟我們聊天玩耍,每天似乎過得很新鮮。那個暑假過完,教室黑板的角落開始出現倒數聯考的數字,我們都把考試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們村子裡沒有幾個人識字,小孩子沒有讀書升學的榜樣,更沒見過大學生的樣子,鄉里之間考大學是一件罕事。即使村子已經有人去基隆唸到高中,可是村子的第一個大學生仍難出現哩!聽說人家已經大學重考了幾次,結果還是帶著遺憾去當兵了。所以這些大學生的出現,不僅讓我意識到聯考升學這件事,尤其對於未來,第一次遇到有人很嚴肅地問我:「你將來要做什麼呢?」在那個年紀,雖然心裡隱約有個願望,那似乎決定了我現在的工作,但還說不出口,這費了我好幾年的時間,才有決心去考美術系,才能夠寫信去回答這個問題。
 
偶而,我還是會這樣想起,國中畢業那個暑假,我第一次從貢寮火車站遠離家鄉,還不太習慣頭戴大盤帽的樣子,身上穿著卡其制服和皮鞋,背著書包,要搭往宜蘭的火車,跟我的同窗一起住在外地唸高中。那個暑假若不是那樣子發生,那麼,我也不知道命運又會是怎樣的轉折?也許,那時我應該搭往台北的火車,像許多童年的玩伴那樣,到工廠上班或當學徒吧!
 
以前,我老家附近還沒有遊樂場所,小孩子都在田野裡找樂子,電視機還稀罕時,收音機可能是最令我們好奇的玩意。我同學的哥哥國中畢業到外地工作後,他們家那台電唱收音機就成了我們聚集的地方。推開電唱收音機的雙門,裡面只有幾張唱戲的老唱片,事實上,我們並不愛聽唱片,而是搶先去打開收音機,轉鈕尋找陌生又新奇的聲音出現。
 
那年的暑假感到特別漫長,我們常常在暑熱天的午後,慵懶地躺在長板凳上,專心聽著台語廣播劇。聽到音箱裡有許多人物不停地說話,在我的腦海建構出一個生動的世界,那些聲音彷彿是讓我登陸遠方的太空船。不過那些長長的江湖情仇故事我已忘了,我只記得大家躺在收音機旁的樣子,彷彿像死忠的跟班小弟,追隨男主角死囝仔清老大闖蕩縱貫線。
 
村子裡提早出社會的小孩還是會回來過年過節,偶而相遇還是感到高興熱鬧。不過,男孩和女孩子們的穿著打扮,講話的調調,愈來愈跟以前不一樣,即使住在隔壁,關係漸漸疏遠。後來,我聽到他們一個一個被關進牢裡,甚至意外身亡的消息,變成這樣讓我很吃驚,他們還來不及成年哪!總之,我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樣的世界,倒是從這些外表明顯的改變,使我想像著,他們真的經歷了像廣播劇裡的江湖世界?
 
我的同伴都外出工作以後,在曬穀場打陀螺的場面不再熱鬧,假日或放學後,偶而會有鄰村的小孩找上門來打陀螺。他們打陀螺很厲害,我用買來的陀螺跟他們玩,在一次被輪番轟打之中裂成兩半。受這樣的打擊,大家都想辦法不被打倒,紛紛將陀螺塗臘彩繪,讓人看起來更滑溜,更眼花撩亂,而不容易被打倒,磨尖鐵軸釘,像別人可以將我的陀螺打破那樣。
 
我爸爸跟我說:「樟會,相思仔會走!」我不確定那是他的心得,或是很早以前的人就流傳的經驗。總之,我後來自己用樟木做陀螺,也覺得旋轉的聲音嗡嗡叫,而相思木較堅硬,即使打到遠地落下,仍然會轉得很穩重。
 
有一天下午,我看到爸爸坐在乾柴堆旁,拿著柴刀用力在剁柴,原來他鋸了一塊乾燥的相思木頭,他說要削成一顆陀螺,我從未見識過爸爸的手藝,這讓我很好奇。看他俯身在柴墊上將木頭去皮削圓,接著削出斗笠狀的尖頂。他坐直,然後用右手拿柴刀,將另一頭短刀柄夾在肩膀和脖子裡,左手握著漸漸削成陀螺形狀的木頭,使用刀刃慢慢地來回地將陀螺刮刨光滑,最後將尾端的木軸釘削切俐落。爸爸放下柴刀,將那顆陀螺交給我,讓我高興了一陣子。
 
這顆陀螺打在地上可以沉穩地旋轉很久,像入定那樣,爸爸將陀螺削成木軸釘,只是讓我像這樣打著好玩,若是拿去跟人家比鬥,只能挨打毫無反擊能力。美麗的陀螺不能一直在原地打轉,無論多麼厲害,最後也只能孤單地倒下。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地切掉木軸釘,換一根從打鐵店買來的方形船釘,磨尖之後,重新加入戰鬥陀螺的行列。雖然這顆陀螺不容易被打倒,但身上也開始出現許多擊鑿的傷痕。
 
在一次戰鬥之中,我太用力將陀螺打落在遠距離外的樹叢裡,一直找不到,眼看爸爸做的陀螺從此消失不見,心裡遺憾了很久。後來,我又看到爸爸坐在柴堆旁,俯身專心地磨一把長刃的鋸子,我忍著刺耳的金屬磨擦聲,以為他要做陀螺,事實上,他準備上山去幫人家鋸樹林。後來,我自己拿這把銳利的鋸子去樹林鋸了一塊相思木,坐在柴堆旁學爸爸用柴刀做陀螺的樣子,終於我也會做一顆轉動的陀螺來。從此以後,我不用再花錢買陀螺,自己會做出各式各樣的戰鬥陀螺。
 
國小畢業那個暑假,看著許多同學玩伴悄悄地離開村子,廣播劇聽不成了,陀螺也打不成了,他們突然在我的生活裡消失,心裡感到不捨,就像我姊姊在國小畢業沒多久,有一天早上,我看著她穿著漂亮的小洋裝要離家那樣,這種情景讓我感到孤單。雖然我繼續待在家裡幫忙收割稻穀,可是跟大家去工廠成了我的隱憂。
 
後來,我的國小導師說若要升國中,她要先教我們唸英文,可是看著家裡正在改建廚房,大家忙著綁鋼筋釘板模,這讓我不好開口跟媽媽提這件事,後來她知道了,並沒有為難我的樣子,反而很快拿錢讓我去報名,於是那個暑假,我很高興開始跟老師唸起ABC……。
 
 
 
2008-08-18 初稿

2012-5-20 修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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