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難過的不是因為男人的背叛或離開,或是當回憶時再也沒有感覺,而是在經過許多年後,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失去「愛」──失去愛人的能力、失去生命的熱情、失去內心的那把火……也許真正背叛「愛情」的是自己吧,它是那麼容易令人意冷心灰、那麼輕易就教人退卻、那麼簡單地,就向我證明──愛情根本與我無涉……



  凌晨二點,你來電話,喃喃說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你說,喝太多了,有點醉了……你的聲音忽遠忽近打在耳膜上,我的心卻一絲一絲地抽緊,一種想要遺忘、好不容易淡忘的感覺竟被你翻攪出來……那些個凌晨三點,你來電話,總是喝醉,總是撒嬌,總是無賴地喊著:我只要妳,其他什麼人我都不要……而我心裡氾甜氾酸地擔心著你的安危,著急地抓著你最後的清醒,問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知道即使是半夜三更,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趕到你身邊,你總是如此相信我絕不會棄離你,即使現在亦然?……  

  曾經你恨天讓你出生太晚,所以只想日夜黏在一起,以為如此可以彌補些微年齡的距離,然而為何我們之間變得太熟悉,熟悉得竟是不再有激情?你說我像你的家人,你習慣我的存在,習慣我身上的氣味,習慣我對你的關切叨唸,習慣我對你的好與對你的壞,你說,你真的很在乎我,把我放在與你母親同一個位階上,我相信你說的話,你說,妳真的很好,只是,我對你沒有戀愛的感覺了……戀人和親人是個天秤,妳只能選擇一種關係?要談永遠沒有未來沒有安全感的戀愛?還是將愛情提昇,成為親人一般一輩子的好朋友?你丟一個難題給我,卻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你知道篤信愛情的我絕不會勉強一段沒有愛的關係?分手吧!我咬牙提議。可是我們都太懦弱,分了一年多還任藕斷的情緣糾纏你我。
  
  你是抓準了我的心軟,知道如何將我的愛收放,分手時你無辜的眼神烙在心上,太深,太久,太濃,太瞭解你是我的致命傷。
  
  所以頻頻為你找藉口,理直氣壯地拿Faust所言「假如我愛你,與你何涉?」來催眠理性壯大對你的愚昧癡情,像個不擇手段的說客一遍又一遍地說服你偶然氾起的歉意──若你的心不屬於任何人,假如我愛你,與你何涉?……總是,你來,便展開笑顏煮你愛喝的咖啡,溫柔安靜地聽你說話,高興的時候一起手舞足蹈,憂煩的時候陪你嘆氣掉淚,我的擁抱成為你的避風港,或放心地成為一個小小孩,轉換在紅粉知己和昔日戀人的角色之間,我愈來愈上手了。
  
  然而,擁抱背後的淚水你看不見,你蜻蜓點水的吻拂刺我的傷口,閃爍游移的言詞令我疲於猜測,掙扎的眼神竟讓追逐狂放自由的我依賴你半個月一通的電話來確定生息。有人對我好反而令我傷心,只希望你有千分之一如他那樣的心思,等待的心事只能自己收藏,撐不下去就喝酒麻痺自己,想哭就躲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只是,淚水能模糊愛情的記憶麼?或能冷卻回憶的溫度?如果真能放棄你,我想我會輕鬆許多,快樂也會離我近一點,只是,我像溺於情海雙足卻為情索所縛的人,你的電話是唯一的救生索,我緊扒著不敢放。曾經,我真的以為我在敗部復活中。
  
  那一年入夏,你常來找我。
  
  一個假日,你興沖沖地拉著我去南京東路的「西雅圖」喝咖啡。上了二樓,搶住一張沙發要我坐,你說,坐起來真的很舒服吧!平常我來都是坐這個位子的……你讓我坐你常坐的座位,你幫我點你常喝的咖啡,你告訴我下午四點過後,太陽會從落地窗外斜斜地、躡手躡腳地爬到桌子上,關在窗外的風進不來,便搖弄著街角錯亂的樹影抗議……,你的手也爬上了我的,你的眼神也是,感覺的天秤搖晃著,像窗外的樹影……你微笑,我抗議,你點的咖啡實在太甜……我想起你在馬祖的那個夏天,你在島那邊,我在島這邊,喝著即溶咖啡,見不著面,旅店二樓房間外的樹影閃動,唧唧鳴叫的夏天,七月,距離又近又遠的一個午後,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滋味…...愛情的回溫又苦又甜,西雅圖的眼睛總是下著雨,於是那個夏天,空氣中飄盪著濃郁稠密的思念,愛的預視圖足以鋪展到秋天、冬天、明年,後年……我,真的以為我們的愛情正在復活中……她,也是。
  
  剛跨進九月不久,一個清晨,一張黏在鐵門上的紙條,一個陌生女性的名字,REBECCA,原來你讓我成為第三者已經過半年,我難怨你另結新緣,真惱恨你的沒心眼,竟讓我、和與你的所有一切曝露在她可怕的小心眼中,你對她沒有祕密,怎能拿我對你的愛和信任當做祭品獻給她?
  
  你我都料不著她天使般的無邪下竟能有那麼多不可思議的詭詐。白天上班的時候她到我居住的處所到處打聽、一通通無聲的電話成為我同事間的耳語,在我不知道她的存在前寫給你的一封封情書,在事後全成了她的明槍暗箭,她說,姐姐,我真的很喜歡妳,妳的信真的寫得很好喔,連我看了都好感動,他每次把妳的信亂丟還把鼻涕擰在上面,我看了都好生氣,不過我已經幫妳罵過他了……姐姐,我偷偷告訴妳,其實昨天他取消跟妳的約定,說人不舒服想睡覺,是因為我跟他在一起……姐姐,拜託妳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去找妳,他知道了一定會跟我分手,我不能跟他分手,他是我第一個「男人」,妳知道「男人」不是「男朋友」,雖然我不會要他娶我……她喊,姐姐,姐姐,怎麼辦,我真的好愛他,可是我知道他很在乎妳,說妳就像他媽媽一樣重要,不過我覺得妳的年紀雖然比他大,可是說像媽媽還是太過份了……她天真的說著帶刺的話,戳破你的謊言,告訴我你如何疼愛她。她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和你一樣有雙無辜的眼眸,隨時含淚或嬌腆的軟調,唉,女人,怎麼搶得過這樣的女孩?
  
  對於愛情,我不擅強奪用心機,總相信「屬於我者,不必強求;不屬於我者,人在心不在,留又何用?」你明白,我退到一旁讓你決定,並不表示我放棄。我不去量測在你心中我和她的比重多寡,不去揣想這半年多來你腳踏兩船的心態,我知道我的壓抑與理性讓你相信我不會有事,到底你抵不住她柔弱哭泣的模樣,可是,我好想你知道我也會慌會害怕,你對她的信任與坦白使我成為太陽底下的活靶,任她左刨右刮熱嘲冷諷卻無力招架,對你的瞭解已不能成為我自衛的盾牌,相識再久也無法抵擋她的現在進行式,她不斷說出更多更大的謊言,你的,她的,還有那些所謂我說的,層層疊疊的羅生門將我淹沒在你們的謊言中,我需要一點真實的你來幫我看見自己,而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閃爍逃躲?
  
  九月還沒過,你來電話,你說,跟她已經分手了。一星期後,她來電話,她說,我們只是吵架,現在我們和好了。半個月後,你說你受不了她,終於打了她;隔天她來電話要脅,說除非你的母親願意出面談和,否則要控告你……你,她,你們各自帶著不同的說詞把我的心當戰場,轟炸!轟炸!她無所謂我傷痕累累,你竟也看不見?你母親說,別理他們,再打來就直接掛電話!……若我能明白自己為何為這樣的你費盡心思,既怕惹怒她又滿心不甘,或許在你和她分分合合千百次後,我便能淡然地置身事外,以一句「與我何涉」來結束電話?

  你是真的決定讓我再無所涉了。
  
  十月秋末,你來電話。
  
  讓我們斷絕關係吧!這樣妳也清悠,我也清悠……。
  
  她在旁邊?
  
  嗯……。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嗯。
  
  那一個冬天,是個暖冬。似乎從此,愛情再也不需要溫暖的感覺。我相信愛情,卻失去愛人的能力,無法責怪你遺失了我全部的信任,不過是再也不知如何相信一個人。
  
  這些年來,偶爾,有愛情在身邊走過,但我不想抓住它,或是不敢抓住他。在「兩人世界」裡我成為一只虛擬的影子,在耳語的騷動中閃爍其詞,幸福的夢想在脫軌的失序中蒸發,愛情是個神話,我再不想陷身為被愛凌遲的野馬。
  
  你,還是來電話。你說,真的跟她分手了。你說,有了新工作。你說,妳好嗎?你說,有合適的對象要好好把握喔。這些年來你像一個老朋友,久久會來探我好不好,我再也聽不見你親暱地喊我小名,你再也不會跟我耍賴撒嬌,我們的愛情已裝箱塵封,我們的默契也雲散煙消,也許,來世之前都不會再提起。我想,我們都長大了。
  
  ……我們真的都長大了。凌晨二點,你來電話,醉酒的你喃喃地說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你說,喝太多了,有點醉了……你的聲音忽遠忽近打在耳膜上,我的心一絲一絲地隨你抽緊,到底我還是無法棄離你麼?
  
  你說,喝太多了,真的有點醉了……妳睡了嗎?有沒有吵到妳呢?我,只想知道妳,好不好?……
  
  嗯,我很好。……你呢?還好嗎?
  
  嗯,只是喝多了些,不用擔心……嗯,天涼了,妳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你也是……。
  
  你變了,我也不同了,我們真的都長大了,你仍相信我絕不會棄離你,但再也不會不知所云地對我隨口說出甜蜜的話,而我,心情不再隨你騷動不安,卻也不曾辜負你所給予的信任。
  
  轉涼的秋天會有溫暖的感覺,我彷彿看見愛情在哪個街角等待,像在等待著什麼人……。

 



原刊 二○○三年八月九日 《自由時報》花編副刊─「在荒涼炎夏裡  期待溫暖初秋」

收入 《午後爵士》(鷹漢文化出版,二○○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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